笪璐琳的音量不大不小,在宁静的环境下,每个字悉数落入鹿霖的耳朵。
    鹿霖驻足。
    笪璐琳屏息敛气,裙角被她捏成小揪揪。
    鹿霖缓慢转过身,眼睛里满是疑惑。
    笪璐琳清了清嗓子,说:“我肚子饿了。”
    说得非常理所当然,就像是我肚子饿了,你给我做饭那样。
    “很饿。”她摸着肚子又强调道。
    同时她在心里感叹:璐琳啊璐琳,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厚颜无耻的人。
    了不起!
    鹿霖轻扯嘴角,让人意想不到地露出了微笑。
    他很少笑,她都快忘了他是会笑的,五官鲜活的模样也是好看的。
    鹿霖拧了拧眉:“你是在开玩笑?”
    笪璐琳手从肚子往上移,挠着脖子,嘀咕道:“你不愿意就算了。”
    “什么?”他听不见。
    笪璐琳又挠挠下巴,甩了甩手,很是大无畏地说:“没事,反正我还有一半的蛋糕没吃呢,我吃蛋糕能饱的。”
    鹿霖脸上的笑意已经消失了,一双毫无风情可言的桃花眼无声地谛视她。
    过了几秒,他淡淡说:“走了。”
    “……”切!
    在他转身之后,笪璐琳努起嘴皱起鼻,以发泄个人小小的怨气。
    鹿霖关门时的动作很轻,大门闭合的声音甚至可忽略不计。
    对比起来,笪璐琳忽然觉得自己平时真的太粗鲁了。
    印象里,不管下雨打雷,鹿霖基本是不慌不忙慢条斯理的样子。
    男同学们喜欢说脏话,有时是骂人,有时纯粹表达高兴,耳濡目染,她被影响着也会爆粗了,尤其遇到不顺心的事时就容易冲口而出,但鹿霖从来没有,纵使自己和他争吵不少,他再生气也就额头青筋凸显,没对她说过一句难听的话,最过分仅仅是“白痴”,更别说打架了。
    有时候,她会想,自己在他面前总是一点就炸,是不是因为认定他这只刺猬并不会真正拿刺伤害自己。
    唯独有一回,鹿霖真动粗了。
    那是初二下学期时的某堂体育课。大多数情况下,体育课就是做做热身运动,慢跑几圈,老师教些基础的运动技能,然后自由活动,但那天,体育老师让男同学们分成几队,两队两队地各自进行篮球比赛,女同学们则是排球比赛,每个人都要参与。
    笪璐琳打球打得兴起时,篮球场那边传来起哄声,她望过去时,鹿霖已经和班上最高最壮的男生扭打成一团,最终结果是高大个受了些轻伤,鹿霖则眉骨处出血,去了校医室医治。
    听其他同学说,事情起因是鹿霖被高大个嫌打球不积极、技术差、拖累队伍,半场比赛怪责声不断,鹿霖原本一直置若罔闻,但在高大个嘲讽“你父母都是从矮人国里出来的吧”后,他冲过去往对方脸上打了一拳。
    笪璐琳还记得那天太阳很猛,鹿霖被老师拉开之后,正好站在篮球架子的阴影里,鲜红色的血从他的眉梢沿着面部轮廓滑落,显得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他的神情倔强而怅然,像是要哭,但没有哭。
    回忆大概总爱添油加醋,现在她回想起他当时的模样,竟觉得有点心疼。
    还是先心疼自己吧,眼睛长毛了吗,为什么能把没有粑粑看成有粑粑?
    笪璐琳把被子彻底翻过来,上下两面都是干干净净的,只沾了几根属于自己的头发。
    是不是醒来不久脑子犯浑?
    头大。
    下次再遇到这种事,她一定先拍照取证。
    笪璐琳打开冰箱准备取出蛋糕时,指骨与木门相碰的咚咚声响起。
    有人敲门。
    是鹿霖,换了一身衣服,散发出沐浴后的清香,两只手分别拿着一个不锈钢保温饭盒和一个药盒子。
    门窗都开着,空气产生对流,风温柔地从身边拂过,笪璐琳莫名感到一阵愉悦。
    仿佛从山洞走出,眼前豁然开朗。
    她倚靠着门框打量他,暧昧不清地笑了:“你这是什么意思呀,鹿同学。”
    鹿霖不露声色,举起药说:“这个药里面有两支气雾剂,先用红色的,使用前摇一摇,喷嘴离皮肤五到十厘米,喷射时间叁到五秒钟,间隔叁分钟后再喷白色的,一天叁次。”
    笪璐琳咬了咬唇:“你说这么长我记不住。”
    “里面有说明书,自己看。”鹿霖又举起饭盒,“吃不吃随便你。”
    “我不怎么挑食。”笪璐琳抿嘴笑着看他,双手却交叉在胸前,一动不动。
    鹿霖的手悬在半空中。
    笪璐琳的视线集中到他鬓角的水珠:“你头发还没完全干呢,你这一天到晚得把自己消毒多少次,你的屋子是不是相当于一个大型消毒柜或者灭菌室?”
    鹿霖挑眉:“那你的是个生物培养皿?”
    “……”差点被他的回击呛到,笪璐琳咳了一声,“我有搞卫生的好吧,偶尔……”
    “要奖你一朵小红花么。”
    “……”语出惊人,当她幼儿园小朋友么。
    莫名其妙地,一抹红晕,慢慢地从她的脖颈往上爬,在脸颊上蔓延开来。
    “拿着。”鹿霖恢复了正色。
    笪璐琳又呆了一会,望着他手背上细密的纹路,最后神色轻松地笑了。
    “谢谢老板。”她收下两样物品,又想到另一件事,“对了,我还没还你钱,月初就打算还的,但找了你好几次你都不在。”
    “不用还。”
    “啊……”
    笪璐琳还没反应过来,鹿霖已经转身回去。
    她想,自己应该永远都不会忘记他这一刻的背影。
    真特么充满神圣的光辉。
    笪璐琳打开饭盒,最上面一层是蒜蓉粉丝蒸娃娃菜,中间是板栗炖鸡,最下面是白米饭,卖相都很好。
    她拍下饭菜的照片后,谨慎地分别都尝了一小口,结果比想象中更美味,她胃口大开,一下子全部吃光了。
    还有什么比成绩好长得好更气人的,就是人家厨艺也好。
    人比人,气死人。
    笪璐琳洗干净饭盒后,过去还给鹿霖。
    她的吃饭速度太快,鹿霖有些惊讶:“你吃完了?”
    笪璐琳眨巴着眼睛点头,诚恳地说:“你教我做饭吧。”
    “……”请求过于突然,鹿霖顿住,转而蹙起眉头。
    “我认真的。”笪璐琳盯着他说,“方圆几公里的外卖我基本都尝过,吃到快反胃了。”
    “我没时——”
    “你明天有时间吗?”
    两人同步说。
    “你刚说什么?”笪璐琳问。
    鹿霖嘴唇一抿,垂下眼说:“没什么。”
    “你明天晚饭前有空吗?有空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买菜,然后回来做饭。”她刚在吃饭时就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鹿霖无语。
    和他打交道多了,笪璐琳开始谙晓他的脾性,你得厚脸皮才能在他面前占据上风。
    “就定下午五点吧,电梯口见,不见不散哦。”笪璐琳粲然一笑,甩袖离开。
    扬起的发尾轻轻擦过男生的胸口,空气中留有余香,他低下头,有些无奈。
    翌日。
    光是化妆卷发,笪璐琳就花了两个小时,换衣服又是两个小时。
    去买个菜而已,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般有心情梳妆打扮,接连换了二叁十套衣服,最后却还是选择了最简单的衬衫牛仔裤。
    16:59,笪璐琳出门。
    喷了气雾剂后,她的脚踝现在已经消肿一大半,走路也没那么疼了。
    她站在电梯口,斜眼瞟着鹿霖的门暗暗倒计时,她内心有一种难言的笃定——他一定会按时出现。
    17:00。
    那扇门毫无动静。
    ……
    转瞬间,内心的某样东西灰飞烟灭了。
    但,再等等吧。
    “叮!”电梯到了。
    电梯门开启,笪璐琳随意往里面瞥了一眼,顿时愣住。
    “你……”笪璐琳嗓子紧得发涩,努力组织着语言,“是从外面赶回来的吗……”
    电梯里的男生微张着嘴喘气,胸口在上下起伏,笪璐琳直直地看着,呼吸已跟不上心跳的节拍。
    他也是穿白衬衫蓝色牛仔裤。
    鹿霖平稳了气息,在狭窄的空间里望着她说:“走吧。”
    笪璐琳竟有些想哭,为这不知从何谈起的默契。
    ……
    傍晚时分的阳光细细碎碎,从枝叶间投射下来,人行道上印满铜钱大小的光斑。
    笪璐琳一边行走一边抬头望天望树,光斑在她的脸上流动。
    “笪璐琳。”鹿霖忽然叫她。
    她望向他,他的侧脸犹如海天相吻的弧线。
    “前面有橘子皮,小心点。”鹿霖低缓地说。
    “嗯。”笪璐琳弯了弯嘴角。
    两人去了离小区最近的大型超市,这个时间段,人很多。
    广播里在放着歌,是Tessa 的Crush。
    笪璐琳会唱,小声跟着哼唱,肩膀随着节奏抖动。
    “I  got  a  fasbsp; with  your ion
    Making  me  feel  like  you're  on  my  island,you're  my   va
    Touch,touch,touch,touch,touch
    I  bsp; be  your  crush,crush,crush,crush,crush”
    鹿霖推着车,时不时望她几眼,留心着别人会不会撞到她。
    笪璐琳并没有考虑好自己要做什么菜,反而零食挑了一大堆,一边挑一边问鹿霖“这个你喜欢吃吗”,鹿霖摇头,她无视。
    “很好吃的,你尝过肯定会喜欢,我们买吧。”
    “……”
    手推车的空间越来越拥挤。
    零食区水果区逛完了,才到食材区。
    “你会做什么菜?”笪璐琳望着琳琅满目的肉和菜,随口问道。
    鹿霖说:“你想做什么?”
    笪璐琳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说:“满汉全席。”
    “告辞。”
    鹿霖佯装要走开,笪璐琳连忙拉住他的衣袖,憋着笑说:“别别别,家常菜!家常菜!”
    余光里,她瞄到了番茄:“番茄炒蛋怎么样,感觉比较容易。”
    鹿霖沉默了一小会,说:“好。”
    “再来个荤食,牛肉你喜欢吃吗?”
    “笪璐琳,是你要买菜,不必问我这么多。”
    “那猪肉呢?”
    “……”鹿霖叹气,决定投降,“牛肉就牛肉吧。”
    笪璐琳笑弯眼:“好咧。”
    菜买完了,差不多该回去,但经过熟食区时,笪璐琳又被新鲜出炉的烤鸭吸引,热乎乎,油亮油亮,冒着香气。
    师傅将烤鸭切成好多小块,其中一部分放在试吃盘里供顾客品尝。
    笪璐琳尝了一块后,双眼发光,她扯着鹿霖的衣角说:“这个好好吃!你试一下。”
    鹿霖摇头。
    “真的超好吃,又脆又香。”
    鹿霖还是摇头。
    他就像个不肯吃饭的小孩,而她是强迫小孩吃饭的妈妈。
    “好吧,那我自己吃了。”
    鹿霖松了口气。
    趁他放松,笪璐琳攒住一股劲,左手一把捏住他的下巴,另一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烤鸭塞进了他的嘴里。
    “你!”鹿霖瞪大眼,咬着牙,却还是没有吐出来。
    奸计得逞,笪璐琳开怀大笑。
    暖融融的灯光下,她的笑容特别好看,就像明媚的日光伴着清风在荡漾。
    鹿霖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女生,没品尝出口中的食物的一丝滋味。
    广播里,正在播放曾轶可的《有可能的夜晚》——
    当你突然看我的时候
    当话语开始多余的时候
    当心慢慢靠近的时候
    这时天刚好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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