笪璐琳灿烂的露齿笑逐渐变成羞涩的抿嘴笑,因为鹿霖定在原地,毫不避讳地直勾勾地盯着她。
    洗澡前,笪璐琳已经把日常上班时会戴的隐形眼镜摘下,现在她眼中的世界总混着一丝朦胧。但即使看不真切鹿霖的神情,她也能隐约感受到他目光的赤裸,仿佛在召唤她。
    她如被神明牵引,又不知不觉走向他。
    可当她走近时,不知道是错觉还是视力在捣鬼,她所见到的鹿霖的眼睛,宛如暗流涌动的大海,一轮圆月倒映在海面上,波光粼粼,而这月影似乎是……
    眼泪。
    云际轰隆一声。
    是错觉吧。
    好端端的,他为什么会热泪盈眶?
    难道因为赔了几百块钱?
    “你怎么了?”笪璐琳问得小心翼翼。
    怕看错,她踮起脚尖试图细看,鹿霖却像大梦初醒般,倏忽转移视线,抛下她径自快步向外走了。ρΘ18ьě.cΘм(po18be.com)
    “……”笪璐琳转身,“等等我!外面下雨了。”
    临时被抓进派出所,谁都没带伞,所以她刚才是去向警察借伞,拍着胸脯保证明天会过来归还。
    鹿霖没减速,笪璐琳只好加快脚步。
    肌肉男也跟了上来:“妹妹你在警察面前真能瞎掰,我的英明形象差点被你毁得一干二净。”
    “彼此彼此。”笪璐琳目不斜视,始终追随鹿霖的背影,“您可别再对我有所企图,更别自作多情到认为我笑一下就是在勾引您。”
    “别说‘您’,我就比你们大六岁,叫我陈雄或者雄哥得了。”陈雄摸了摸后脑勺,“其实当时你直接告诉我你们俩是一对,我不就只和你聊健身房办年卡的优惠。”
    换作以前,笪璐琳一定会郑重其事地澄清她和鹿霖的关系,但今时不同往日,一个不由分说的吻远胜一大段暧昧不明的对白。
    她轻轻一笑:“谢谢你给予谅解,不再追究。我改天有空就去你那健身。”
    “一言为定啊。”
    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真是微妙,半小时前他们还争吵得不可开交,这一刻却能称兄道弟,似乎所有仇怨都化作了烟雾,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雨冲散了。
    自空飘落的雨丝,好像漂浮的柳絮,细细绵绵,让这幽深的夜色多了一份迷离。
    笪璐琳特地借了两把伞,只借两把,一把给陈雄,另一把和鹿霖同撑。
    虽说是同撑,但以鹿霖无所顾忌地冒雨前进的样子,如果不是她自作主张粘在他的身边,他们根本成为不了同行者。
    “你走慢一点啦!”笪璐琳叫道。
    鹿霖仿若没听见,步子依旧又大又快,她不得不小跑起来。
    路面滑得像打了蜡,溅起的雨水接二连叁飞入笪璐琳的香奈儿平底芭蕾鞋里,很快,湿湿的凉意渗进她的足底。
    这双鞋价值叁千多块,是她最喜欢的鞋子之一,目前只穿过两次。
    心脏在哗啦啦地流血,万分懊悔没有穿价格个位数的拖鞋出门。
    “弟弟你看着点,弟妹穿这种鞋子很容易滑倒的。”在后面的陈雄提醒道。
    弟妹……
    这称呼听得笪璐琳耳根发热。
    没想到,陈雄的话还真奏了效,鹿霖无声放缓了步速,并从她手中夺过伞,换成他来撑。
    左手一下子空了,顿时无处安放。
    该自然垂下,还是趁势挽住他的手臂。
    这种二选一的问题本应很容易回答,可此刻她的解题思路就像被塞进口袋的耳机线,乱成一团。
    救命,明明抱过又亲过,现在不过是挽个手,为什么她反而更加紧张,手心冒出了汗。
    纠结来纠结去,抵达终点时,脑海里的两个小人仍旧没能辩论出个胜负。
    小区保安刚巡逻完,从1号楼里走出来,透过雨帘瞧见他们,隔着十来米扯嗓子喊道:“调解成功了吗?”
    在笪璐琳的印象中,这位四十来岁的保安大哥应该是今年二月下旬才出现的,但好像比其他老保安都更在意和了解这个小区的住户。民警因今晚的事询问他时,他明明一概不清楚,却认定这其中一定有误会。
    笪璐琳点头说:“没事了。”
    保安大哥瞅了瞅她,又瞅了瞅鹿霖,冷不丁声情并茂地吟诵出一句歇后语:“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
    周瑜指谁,黄盖又指谁。
    她没懂,但也没问。
    叁人进了电梯,陈雄忽然说:“妹妹,我给你看点东西。”
    他举着手机,笪璐琳凑头过去。
    屏幕里不知是什么稀奇玩意,她看到后,露出了极其惊讶又欣喜的表情。
    “雄哥你发给我好不好?”
    “可以。”
    “蓝牙分享还是微信?”
    “那——不如加个微信?”
    “行!”这次她答应得格外爽快。
    添加好友成功后,笪璐琳才反应过来,倏地拍了一下额头,打趣道:“兜兜转转,最后还是中计,被你加到我微信。”
    陈雄大笑:“这回可是纯粹交朋友。”
    说实话,笪璐琳还蛮喜欢和陈雄这样的人打交道,把“要泡你”的想法明摆在脸上,不用你拐着弯子去揣摩他的心思,而且他并不强人所难,甚至哪怕被无厘头揍一顿,他转过头还愿意和你做朋友。
    这样的人或许不会掏心掏肺地爱一个人,但相处起来没有负担。
    反之,和鹿霖相处,任你再擅长察言观色都难以摸透他的心思,无形中施加给你的负担感有时候重到让你感觉如同被压在五行山下,喘不过气。
    可是啊可是,即便如此,她还是一头栽了进去。
    到六楼,鹿霖一抬腿,笪璐琳就忙不迭和陈雄告别,乐呵呵地跟着鹿霖出去。
    鹿霖掏出钥匙准备开门,笪璐琳作势挡在门前。
    “我要你——”顿了顿,她挑眉,“所有联系方式。”
    鹿霖静静看她。
    逆着光,他的脸很暗,神色很淡,写满无解的题目。
    笪璐琳忐忑地等待答案。
    四目对峙的戏码在他们之间上演过很多回,但唯有这一回,她觉得,双方都脱下了铠甲,放下了长矛。
    没有作声,鹿霖骤然俯下身子,单手拦腰抱起笪璐琳,旋转一百八十度,将她从靠门的位置搬到了距门一米之外。
    墨绿色的裙摆像绽开的烟花,在半空中划下优美的弧线。
    起伏的褶皱恰似少女狂跳不已的心。
    “回去睡觉。”他说。
    低哑又清冽的嗓音如龙卷风迅速将笪璐琳整个人包裹住。
    身体某处的开关“啪嗒”启动,一股异常古怪的火莫名燃起,使她浑身的血脉都贯通。
    她盯着他凸起的喉结,呼吸逐渐不畅。
    “鹿霖……我……”她又慌乱低头望着灰沉沉的地板,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呼出来,“没、没事了,你好好休息。”
    她转身,落荒而逃。
    没什么,她只是在某一瞬间发觉,自己是个禽兽。
    ……
    由于极度亢奋,笪璐琳一夜没睡,早晨闹钟响时,她身体的所有零件都在呼喊罢工。
    正要赖床,一条消息为她空虚的躯壳注入灵魂——好友验证请求通过。
    其实,在两个月前,笪璐琳就偷偷向郑伊艺索要了鹿霖的手机号,他的手机号也是他的微信号。号码早已背得滚瓜烂熟,无奈迟迟找不到适当的理由去添加,生怕被他察觉她在觊觎他。
    可现在不一样了,尽管她不确定昨晚算不算是一段崭新关系的开始,那个吻算不算他们的感情的起点,但有些话已经挑明一半,剩下的一半理应心照不宣。
    鹿霖的微信头像是一张普通白纸,朋友圈是一条横线。
    他屏蔽她了?
    这个问题输入完毕后笪璐琳又将整句全部删除。
    第一句话还是说点美好的吧。
    左思右想,删来删去,她最终决定发:今天天气真晴朗!
    窗外阳光熠熠,正值好时光。
    等了两小时,鹿霖都没有回复,笪璐琳趁老头出去抽烟的间隙,又连续发了几条消息。
    【Darling:你在干嘛呀?】
    【Darling:我在统计一些企业的项目底数】
    【Darling:你吃早餐没?】
    【Darling:我吃的是单位楼下的一家早餐店的小笼包,平时一般在单位食堂吃,但今天不知怎么就馋小笼包了,那家店的铺面平平无奇,但小笼包极其好吃,皮薄馅多,肉很鲜(Hey)】
    最后一条发送出去后又认为自己话太多了,显得太不矜持和高冷,光速撤回。
    中午吃饭时,快沉入海底的聊天框终于泛起波澜。
    【鹿霖:做实验】
    就这?
    笪璐琳能想象得到他当面说出这叁个字时的语气神态会有多欠揍。
    为了让话题延续下去,正常情况下她应该提问“做什么实验”,但他还没回答早餐的问题,万一她继续问而他不搭理,她岂不是很尴尬?而且她怎么能那么快回复,搞得她好像一直在等他似的。
    “小琳,你怎么笑得那么开心?”
    听到李婵的声音,笪璐琳立马浮出海面,脸上诡异的笑容僵住:“啊?”
    “你今天有点奇怪哦,好像心情特别好,我都吃一半了,你才动几口,全程对着手机笑成花了。”
    “因为……”笪璐琳收起手机,“我朋友讲了个笑话。”
    “什么笑话?”
    “……”笪璐琳临时想出一个,“你知道大海为什么是蓝色的吗?”
    “脑筋急转弯吗?答案应该不同寻常吧。”李婵思索了几秒,“要不你直接说答案。”
    笪璐琳眨眨眼:“因为大海里有鱼,鱼会吐泡泡,blue  blue  blue……”
    李婵觉着挺有意思,被逗笑了,但远不及笪璐琳方才那种类似在发酵的笑。
    “你入职快两年了吧,我没见你这么开心过,想不到这个笑话竟然有如此大的能量。”李婵眼神温柔,像在看小孩一样,“要多点这样发自内心的笑呀,人间值得,你也值得。”
    笪璐琳愣住。
    她原以为自己是个出色的伪装者,但原来面前这个看起来只求过个安稳日子的女人拥有一双洞察秋毫的眼睛,早已识破她的伪装。
    发自内心的笑。
    上一次发自内心的笑是什么时候呢?
    如果刨除鹿霖的缘故,好像得追溯到得知上岸成功的那一天。
    自从步入职场之后,就很难发自内心地笑了。最初的几个月,什么都不适应,她是处室唯一的新人,面对已形成独立小帮派的领导同事,纵使懂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仍会感到无所适从。
    就像她是一座孤岛,眺望着一座城市。
    最为亲和的李婵,只比笪璐琳早来一年。
    李婵是河北人,是河北省第一批大学生村官,在乡镇基层历练了差不多十年后被调来生环局大气处。她大学学的也是环境工程专业,但十年光阴足以让曾经所学化为灰烬,加上知识日新月异,她相当于重头再来。她学得吃力,干得吃力,所幸后来有笪璐琳加入,一方面能分担部分工作和焦虑,另一方面能在专业知识上为她指点二叁。
    笪璐琳适应后,压在头顶的便是撰写不完的材料、制作不完的表格、研究不完的政策、沟通不完的企业……
    生活如荒凉的平原,放眼望去,乏味得很,正如她在《黄金时代》里读过的描述那样——“它好像是西藏的一种酷刑:把人用湿牛皮裹起来,放在阳光下曝晒。等牛皮干硬收缩,就把人箍得乌珠迸出。生活也如是:你一天天老下去,牛皮一天天紧起来。这张牛皮就是生活的规律:上班下班、吃饭排粪”。
    作为一个随时都可以被替代、裹着牛皮的职员甲,每当望着缥缈的高空时,她总会思考“人生意义”四字。
    也许有点为赋新词强说愁,但她真的渴望寻找到,自己对于这个世界的意义。
    时至今日,她终于觑见意义的苗头,因为她有了想要守护的人。
    她愿意把心房的门打开,让那人走进去,并在此地永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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