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个夏末,李瑽为一位萍水相逢的女人料理了丧事。去世的人不是他人,是她大哥哥的情人,艳名动京城的迟紫陌。紫陌死得颇不寻常,因而素日里往来的王公贵子纷纷避忌,反而是她送了紫陌最后一程。
    紫陌是和李璟一道去寻死的。唯一不同的是,紫陌当真死了,她的大哥哥并没有死成,此后一直被拘禁在家中,无论如何诘问,都不肯吐露半点缘由。西京人眼中,花前月下相对的应是才子佳人,若遭遇世事阻隔,佳人总是独个儿相思病殁的,绝没有挟着男人一道赴死的道理。因而紫陌的死并没有一丝风流,反而十分不体面,是一桩纯粹的丑闻。那样的死法,连素日里同道的女人都纷纷躲避,生怕沾惹了同她一般淫邪恶毒的声名。
    她不相信他们两人是因不能结为夫妇而选择同死的。以她对自己大哥和紫陌的粗浅了解,二人大约并不会执着于夫妇名分。她私心想,不过是两人都厌倦极了,便一道作伴罢了。她知晓自己兄长的困境,却不知晓紫陌的。她对紫陌生长的天地完全陌生,只隐约知晓她是自幼养在烟花地的女孩子。紫陌寻死的缘由,也随着她的死和李璟的沉默成为永久的谜。
    而她仍是应了嫂嫂崔氏的请求回家探问。崔娘子是李瑽所见最当得起“闺秀”二字的人。她聪慧却温柔忍让,更有一二分天然的情感缺乏,是生来就要做一位贵家女主人的。依李瑽看,这桩姻缘唯一的不足并不在于崔氏,而在于她的兄长。因此即使她同大哥并不亲厚,却仍并不忍心拒绝崔氏的请托。
    “只是嫂嫂知晓,我和大哥哥也不是自小一同长大的。许多话我亦说不得。”
    “总是兄妹,焉有不知心的。”崔氏握住她一双手,她下意识地把手抽回。崔氏带着一丝抱歉的笑意。
    送走崔氏,她枯坐了片刻。她忽然想,也许紫陌的死对她是种安慰。
    她唤过身边侍女来,  “你去与殿下讲,说我有事回家去——”,她思索半刻,微微叹了口气,又道,“罢了,你回来,我自己去吧。”
    自从她大姊姊的孩子去世,元澈就闭门称病不出,连她也藉着侍疾的由头谢绝往来。
    此时元澈却正坐在窗前,一只手支着额角,另一只手闲闲摆弄着棋盘上黑白分明的棋子,原是正对着棋盘独自弈棋。她并不着急开口,却坐在一旁默默看了片刻。他又走了几手,却把棋盘搅乱,问她,“你可来陪我切磋一阵?”
    几经波折后,如今王府常常安静得如山寺一般,没了宾客与欢宴,自然也没有了乐舞和美姬。
    她一边从棋枰上摘棋子,一边微笑着摇头:“我不要,你明知我赢不过你。”
    他知她必是为了他事寻他。可她不开口,他也并不问。许久才听得她低声道:“六哥,我有事回家去。”
    他仍是垂目看着他那与自己作对的棋局,随口道:“可要我与你同去,还是去接你回来?”
    她并不接话,却忽然问他:“六哥可知道紫陌是为什么死的?”
    他终于自棋局中抬起头来,“并不是为我。”
    她忽然有些心寒。到底紫陌是与他有过数载相交,曾一度引为知己的女子,他如今竟然似浑不在意。她向来有些痴性儿,此时竟有了些物伤其类的感触。
    “你不要误会,”他见状又开口,“你认识她,知道她不是会为了男女情事寻死的女人,况且她对我并无那样的心意。其实,我以为她对世间男子皆无独一的心意。”
    她闻言点头。她与紫陌不过萍水之交,也看得出她并非寻常女子。“如此……她也不是为了我大哥死的。”
    他默然垂首。“人生到这世上无从选择,而死总可作一择选。”他不由回想起自己年少时与那位默默无名的小舞姬的相识。那时紫陌以舞蹈在风月场中初露锋芒,他为她的自由任性所吸引,便成为了她的诸多供养人之一。“我一度很向往她的生活。”
    她有些惊讶,随即恍然。她明白元澈羡慕的是紫陌的放纵自由。男子选择女子,像女子选择镜子,他们喜欢当中映衬出的自己。她不知自己是怎样的镜子。
    他见她神色不快,又道:“都是早年事了。”
    “到如今,六哥又向往何事?”是离开囚笼的平淡自由,还是那空悬的东宫,还是……
    他只答以长久沉默。世上最煎熬肺腑的乃是期望,自期望中生出百种犹疑、愤怒、恐惧。他重又想起年幼时独自眺望父皇宫殿的情景。为温暖灯光点亮的宫殿,是浮在子夜黑暗中的一座蓬莱,代表着一切在握的无限安乐。然而他亦曾见得他父皇的堕落和死亡,灿烂星火化为焚宫烈焰。自那之后,他再不曾登高远望紫宸殿。
    她见他陷入沉思,便不再问。他反而问她:“你此去是给你嫂嫂做说客的?”
    “我哪里做得了说客。只因我对她不忍心,不得已罢了。”
    他闻言一笑,“你对女子尽宽厚用情。”她闻言亦莞尔,立起身来走至门首,又听得他笑道:“早些回来。”
    因为母亲已逝,她嫁后其实绝少归宁。此番回家,她才发现她的院落空置已久了,园中花草虽尚有人照拂,但不比她在家时精心。此时竟有了些荒凉相。
    “父亲。”李瑽立在凉国公书案前。
    “我不知多久未见我的小女儿。可惜我的瑽儿并不是为了看望老父回来的。”凉国公早明白她此次回家的用意。
    “哪里不是呢?”她在一旁坐下,牵住父亲的衣袖。
    “瑽儿近日好?”
    “好。若不是阿恕怕风,女儿也将他带来给父亲瞧瞧。”她同父亲之间,仍如寻常父女一般寒暄问候,并不提起一丝不快之事。几番波折之后,她仍信任自己的父亲。即使哪怕是出于对母亲的歉疚,父亲仍维护着她。
    她待要开口提起大哥的事,父亲却按住她的话:“我知你想维护你大哥。你想说的,二郎已经都提过了。”
    “如此——”
    “我并非不宽宥他。”凉国公神色沉下来,“我知晓他自是伤心人。只是想起你母亲来——你们兄妹,皆是你母亲的性命换来的。如此仍要为情自伤,为人父母焉得不痛心?你大哥虽最年长,却于此事最不明。”
    “女儿懂得。”她亦曾有过赴死的念头,正是感于母亲生身之苦才未曾尝试。然而她亦懂她大哥的痛苦,那样为人摆布和羞辱的生涯,连最微末之处也不得自由。身处那般生涯之中,一时得见解脱,又怎会不受诱惑。
    “瑽儿,六殿下近日如何?”
    “他对我好。然而齐王死后,六哥只闭门谢客,我揣摩不出他所思所想。”
    “如果齐王健全,放你二人北归之藩尚可图,然而皇嗣如今已死。你与他再难得太平。你可明白?”
    “女儿明白。”她默想,元澈其实颇抗拒为人所用。然而她既是他的王妃,也是李氏的女儿。
    “无论如何——为父只望你平安。”
    她垂首。她十五岁在凉州驰骋时,从未想过平安却是最难得的事物。她离家前,终于去探望了她那尚在反省之中的大哥。然而她未想到,李璟给了她一样她从未想到的事物——一封鸽子带来的信。
    她一眼即可认出李璘的手迹。信鸽从边疆飞回,却径直飞到公府,未曾到她手中。那是封措辞十分急切的诀别信,大约写在鸣州城下血战之中。依李璘素日的谨慎,绝不会将心迹尽数写于书中。
    “大哥哥,你知道了。”
    “你和叁郎——我早该明白。”李璟带着一丝苦涩的笑容。“然而,你们是否还有别的事瞒着我?”
    她如淋冰雪。她的大哥在和父亲长久的对抗中终于握紧了那件对准了心口的利器。
    “叁郎究竟是不是母亲的儿子,还有,他现在——是不是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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