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琮是一个人走下山的。
    她哼着不知从哪儿听来的乡野小调,步子轻快地向九重城阙围成的帝乡走去。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两人一猫默然目送于她。
    “道君,她还会回来吗?”
    司道君低垂下头,视线正与那睁着好奇大眼的狸猫相对。
    “一定会的。”
    直到女子的背影彻底消失于视线之内,一师一徒一猫才施施然打道回府。
    与此同时,早有一黑衣女将候在山下。
    “殿下!您这些日子究竟是做什么去了?怎么也不提前支会属下一声?一收到您的消息属下就连夜赶来,这一阵子可是把我给担心坏了!就一次没跟您上战场,您就出这么大的事,看来属下日后是片刻不能离您的了!您不知道京中那帮狗崽子多么恶毒,他们说您早已身死沙场,我真恨不得一鞭子将他们抽死了事!”
    李琮摆弄着身上略显宽松的道袍,细细去闻,还闻得到独属于司道君的清冷味道。她笑眯眯地听着心腹手下张怒儿的数落与关怀,手一抹,擦去脸上那层精心制成的人皮面具。
    “怒儿,莫生我气。”
    张怒儿刚才还喋喋不休呢,一看那双勾魂凤眼,一听这句温声软语,顿时张口结舌,再多一句重话也说不出口了。
    她微红着脸,嘴硬说道:
    “属下哪里敢生殿下的气?”
    随后,二人翻身上马,疾往皇宫而去。
    太极宫内。
    李氏父子四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说话。
    此刻,所有人心中最关切的问题只有一个:
    李琮到底是生是死?
    “太子,前线战况何如?”
    李珏站起身来,一板一眼,背书似的,将那封八百里加急的军报一字不差背了出来。
    皇帝没好气地瞪了太子一眼,抓起一本《大学》便砸向李珏。
    “太子有这个背书的劲头不如好好看看四书五经!”
    李珏努嘴,欣然落座。
    皇帝换了个人,继续问道:
    “晋王,你来说说?”
    李瑛将那本沾了灰尘的《大学》拾起,恭恭敬敬递与太子。
    “突厥大败,我军大胜。”
    可这主将人在哪儿?死没死?活不活?他是半个字也不说的。
    李敬轻哼一声,他就知道二郎是哥儿几个里心眼最多的,但见他向来恭谨,应对自如,他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齐王,你可有话要讲?”
    李环看了看满眼期待的皇帝,又看了看神思不属的兄长们,他猛地一拍桌子,在场众人俱是吓了一跳。
    “阿耶,您不就是关心昭阳吗?何必兜这么大一个圈子?要我说您问呢还不如不问!若是昭阳无事,咱这一家子老少爷们儿连个战场也上不得,倒像是聚在一堆咒她一般;若是……昭阳果真遇险,与其在这甘露殿内饶舌,莫如速速前去救她。”
    这一番慷慨陈词倒叫皇帝哑口无言。
    “朕、朕不是不懂这个道理……”
    这么浅显的道理谁会不懂?
    只是除了这受尽宠爱的齐王殿下,谁又敢在皇帝面前大胆直言?
    李瑛安抚了下神情似有激动的叁弟,适时出来打着圆场:
    “阿琮福运深厚,定能平安凯旋。”
    太子殿下细眉一挑,嘲讽说道:
    “本宫看来倒也未必。”
    李瑛心中一痛,口中喃喃:
    “兄长,你这又是何必?”
    话音刚落,一道清冽女声便不失时机接了话茬。
    “是呀!本殿与兄长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氏父子四人俱是一惊,似是不敢相信她竟真的活着。
    至于心中五味杂陈,不足为外人道也。
    晋王满眼喜悦,笑逐颜开,他趋步下座,急急牵住了李琮的手腕,声儿颤着问:
    “阿琮,你可还好?”
    李琮并不好。
    因为她已切身体验过司道君所说“疼痛难忍”是个怎样疼法。
    当真非常人所受。
    若不是疼到了极致,她不至于连给京中报个平安的功夫也无。偏偏司道君是个不通人情世故的世外仙人,根本就忘了她还有母父亲人这一档子事儿。结果嘛,自打大败突厥之后,李琮便不知所踪。
    她反手去抚二兄手背,小声揶揄:
    “阿瑛,我还要给圣人请安呢!”
    一大家子,血脉相连。
    四个男人或坐或立,一个女人深深跪拜。
    “圣人安好。”
    她早就习惯了父皇的差别待遇,她早就明白李敬对她无有偏爱。
    李琮跪在贵值千金的丝毯之上,腰背挺直,目光坚毅。她身上有一股奇妙的气质,可以让所到之处都变成她的主战场。
    恍惚之间,李敬有一种奇怪的错觉,仿佛他才是给人下跪的那一个。
    “咳,起吧。”
    太子、晋王、齐王,皆享尊前免跪之遇。
    昭阳没有。
    李琮摇首而笑。
    “圣人莫不是忘了此物?”
    她掏出一枚铜制虎符,双手奉与身侧宫人。
    皇帝面露尴尬。
    他刚才满脑子是想着这虎符没错,可昭阳说话也太直白了些。
    “也好,也好。”
    太子、晋王、齐王,皆领麾下数万兵马。
    昭阳没有。
    每次出兵打仗之前,皇帝会派人将虎符送至公主府,下旨将她调到需要她的地方去。
    军权,她是半点也没有的。
    正因为此,齐王李环才会奇怪为何太子会因昭阳倍感威胁。
    她,是一把趁手的兵器。
    没有主人的命令,兵器就只是兵器。
    “昭阳,还不起来?”
    李琮依言起身,神情淡然。
    仿佛从不在乎她是父亲心中不被爱的小孩。
    “昭阳告退。”
    她抬腿就走,李敬把人叫住:
    “昭阳!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父子四人眼中对她关怀不似作假,就连恶声恶气的太子李珏脸上也闪过不忍之色。
    “千岁,她还好么?”
    李琮口中的千岁是她的母亲,也是李敬唯一的配偶,大唐的皇后、窦家的独女、二十几年前名震关中的娘子军统帅。
    窦缈。
    “她、她还好。”
    到如今,却只是一位身匿释门的中年妇人。
    “昭阳,此次你打败突厥立有战功,就没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每次都是这样。
    皇帝明知他当年对昭阳有亏,便拿些小恩小惠去安抚她。她这般放浪形骸的行事风格虽说是出自天性,可亦有李敬默许放纵的原因在。
    “出征之前,本殿府内有两面首生事,因军情紧迫耽搁不得,我便索性叫人把他们砍了。圣人,不如您再补给我几个容貌清俊的面首如何?”
    李琮说完,哈哈大笑,踏步而去。
    至于余下四人的脸色是黑是白是红是绿,那就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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