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一个特别好的过去。但想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也有自己的道,我的痛苦或许也是微不足道的。
    我曾与友人旅行,在某个南洋风餐馆里歇脚。那是一栋白房子,门厅嵌着绿边框与玻璃窗,房顶铺满青瓦,栏杆由白色镂空花砖砌成。
    四周种满绿植,芭蕉叶,散尾竹,不知名的藤蔓,上面生出红橙相间的花。
    那天我站在楼上,看着底下熙熙攘攘的人群,没由来的寒意遍布我的四肢百骸。
    那一刻,我觉得我好像个死人。
    人活着,尚年轻,却早已腐朽。
    太阳之下,满城骸骨。
    今时今日,这种死尸般的错觉重新蔓延在我身上;说不上来原因,仿佛一下子没了活气,我几乎站不稳脚。心好像跌入了一个无底的空洞,一直在下坠,一直失重,仿佛步入魔怔。
    我搂了搂萧欠的肩膀,将重量全部转接到他身上。他似乎是没想到我会这样亲昵,有些木然,一贯冰凉的体温腾升出一些热气。
    我们都没有说话。
    气氛霎时凝结;屋内的霉气,水汽,混着皮革味,还带着星点未熏完的木香,混杂在一起,难以辨识。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直至萧欠察觉到我情绪上的异样,柔声说了句:“先站起来好不好?”
    “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
    我恍然回神,看了他一会,将他稍稍推开:“我还好。”
    “你不太好。”萧欠终于站直,扣住我的手腕,“罗缚,你不开心。”
    我抬起头,沉默地看向他的脸。他很笃定,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有种被穿透的错觉。这样的感觉令我不安。
    “我没有事。”我将手从他掌心中抽离,朝他点了点头,转身上楼。不曾想他这次竟拉住我的手臂,力气不算大,恰好在我难以挣脱的范围。
    他说:“你真的很奇怪。”
    “你到底在克制什么?”
    蝴蝶收起那副经年的玩味,那张艳气横生的脸变得宁静,此时此刻,他仿佛是我的审判者……
    我讨厌这种感觉。
    “萧欠。”
    “放手。”
    没有和缓,没有余地,只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两句话。
    萧欠,放手。
    萧欠沉静地看了我很久,没有说话,也没有松手;他只是安静地拉着我,用近乎可以被称作温柔的目光看向我。他身后是一面通透的窗,窗外有捧月光,直直洒进来,铺了满地的柔色。
    “罗缚。”他温声。
    “你在抗拒什么。”
    那样的眼神,多少带些悲悯……
    仿佛神爱世人的施舍,他将我当成他的信徒。
    我扇了他一巴掌。
    我说:“不要用这样的眼神来看我。”
    “让我感觉,你在冒犯我。”
    萧欠在审判我的过去,他用一种看似温存的方式来摸索我的底线。如同一只噬心的蚂蚁,脆弱得仿佛随时都能碾死,却又意外的挣扎求生。
    那一巴掌打得不算用力,但他的皮肤太白,稍微碰碰都会留下红印。他将头偏到一边,很久没有正过来,手却松开了。
    我背身离去,将他抛在身后,快到二楼时听见他在背后说:“罗缚,很疼的。”
    我顿了顿,将手放在脖子后仰了仰头,呼出长长的鼻息:“要长记性。”
    我入了房门。
    房间内,柔软坍塌的丝绸被铺在高塌上,被面是一种很浅淡的紫,人说那叫香炉紫烟。我住在二楼,这是我少时起居的地方;萧欠在叁楼,在我父母曾住过的地方。
    我将衣物褪去,顺手搭在藤椅上,只留下内衣。
    昏光打在白肉上,脖颈之下是嶙峋的骨头,胸脯外八垂掂着,小腹凸起。在光影交融的地方,只剩一片青蓝。
    光透过竹叶窗,阴阴霭霭的一片蓝。
    我温好一缸水,将自己沉进去;水淹没头顶,我的肺腔被空气撑起,直到感觉自己几乎快死时才将头探出来,大口的喘息。
    很久以后,我才将身体坐直,头发潮湿,扭曲的披在肩上;我转头环顾了四周,老旧的浴室,许多地方仍保留着当年的样子。那扇窗,那镜,昏暗的,有些损坏的灯,黄铜衣钩,大理石板……
    半山洋房之内,藏着我并不算光鲜的少女时代。
    如今它已残旧不堪,器件松松垮垮,看着摇摇欲坠。旧时的光彩逐渐潦倒,而后坍塌,直至尘封。
    我从出生起,就在这座房子里长大。
    我该从这里开始回忆——我的过去。
    我的父亲叫罗拾,母亲叫张弱水。
    在我记忆中,父亲出现的次数很少,每周六晚上的家宴,是我唯一能与他见面的机会。他常坐在餐桌最上方偏左的位置,与爷爷挨在一起,离我和母亲很远。
    那时老一辈还健在。
    在我少年时代绝大部分日子,身旁只有母亲的影子。她总是病怏怏的,一副神经衰弱的模样,每周都有医生上门,他们会在顶楼将门关上,谈一个上午的天。
    她死去多年,我对她的印象已有些模糊;回想起来,只能隐约看见那个消瘦的,常年裹着一袭藕粉色丝绸长裙,皮肤呈现不健康灰白色的女人身影。
    我的母亲,张弱水,我对她最深的记忆,竟只剩那双疲倦的深褐色眼睛,以及那一头被发抓随意夹起,如同枯槁似的头发。
    她总是安静地看向我,很久,什么都不说。那样的眼神太悲伤,只是那时我还太小,我看不懂她眼底的世界,我甚至不知道——我有这样一个肮脏而龌龊的父亲。
    母亲精神好时,会陪我到处游走。她从不画画,却对颜色有着惊人的敏锐;半山洋房是我与她的家,父亲常年不在,屋内所有的配色选物都由母亲一手操办。
    她曾拉着我的手,带我去某个欧洲回流古董家具城。那时我还小,她开着绿皮车,带我一路驰骋而过。
    印象中,那天她开了许久的车,从天亮出发,伴着一场大雨。我在后座酣睡,直到她突然把车停下,将我从睡梦中唤醒。母亲打开车窗,柔声对我说:“小阿缚,你闻。”
    我惺忪着眼,对着窗外探了探头,嗅了嗅。
    泥腥,青草,玫瑰,是幽幽柔柔参杂在一起的绿调味。
    母亲说:“这是雨后的味道。”
    四周没有人,天仍是蒙蒙亮着,雨落之后是大片的雾。
    “去摘些玫瑰。”她转头看我,会心一笑,“现在的玫瑰,很新鲜,很好闻。”
    我听她的话,下车,在那一片野玫瑰丛里摘下叁朵最艳丽的玫瑰。她隔着窗户看我,直到我将玫瑰递到她窗前。
    窗户缓缓降下,她接过其中一朵,别在发间,然后在我前胸的小袋子里放了一朵,最后一朵,随意插在车上的空调叶里,打开收音机,肆意切到一首歌。低哑的女声于这个狭隘的空间中响起,慵懒,散漫;那是一首白话歌,母亲偶尔会跟着哼唱两句。
    弛缓的,悠扬的调子,一路从前方传到后方。
    她抬首看了看倒后镜,朝我温柔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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