俏生生站着一妙龄女郎。
    那女子瞧上去十八九岁的光景,面容白净,素面朝天,一头鸦青色的秀发在形状饱满的脑后松松扎了个马尾,上身穿了一件全无任何印花图案的白T恤,下配淡蓝色牛仔裤,脚上随意的穿着一双板鞋。
    炎炎烈日下,撑着遮阳伞的女子长身玉立,就像是酷暑下最凉爽的微风拂过般沁人心脾。哪怕是一身穿着保守至极,也因着苗条纤细的身材,雪白修长的玉颈而引得路上行人不住打量。
    方从缘自是收到了过往路人无数火热焦灼的视线,心里越发得意起来,只将凹凸有致的身板站得更直,将面上的表情端的更和善,可这么一直绷着也很是累人。
    掏出布包里的小灵通手机看了看,登时浓黑的娥眉就微微蹙起,这都等了快半小时了,怎么妈还没出来?
    缓步走向一旁的门卫室,因着出了高大树枝的荫庇,方从缘将手中的遮阳伞压得更低,细声却轻柔的开口询问,“大哥,请问你能帮我问问叁车间的方秋菊现在是在上工吗?”
    那门卫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从方从缘出现在红叶制衣厂的后门外就隔着防风玻璃一直偷看,现下哪有不答应的。
    眯缝着不大的单眼皮笑嘻嘻的连连点头,边兴冲冲的和美女搭讪边拨打车间的电话询问。
    “说是在上工,但是刚刚请假出来了。”姿态殷勤。
    “谢谢大哥。”方从缘面上噙着温柔的笑意,唇红齿白的强烈冲击顿时让那门卫意乱神迷,恨不能神魂授予。
    谢过这人后,方从缘便不愿多呆,径直退回刚刚站着的林荫地儿。那门卫色眯眯的眼神实在是让她心有不悦,这世上哪曾瞧见癞蛤蟆真吃了天鹅肉的,不过是徒增笑料罢了。
    人贵自知。
    方从缘自矜美人身份,自然是做不出当众甩脸子的事,面上还要端出一副和善纯美的面孔,只好默默地站远点当做没看见那逡视的下流眼神。
    好在方秋菊臃肿的身影很快就从门缝里出现了,方从缘顿时松了一口气。
    红叶制衣厂地处市郊,再说这时正值晌午,高热不退,是以来往行人多是些打工仔。方从缘搁那地儿站了快一小时,别说奔驰宝马了,就是本田也没瞧见几辆,唯一路过的几辆大众还都是出租车。
    这日头下苦苦端着女神架子也是白费劲,青蛙王子没吊着一个,癞蛤蟆倒是吸引了不少。
    “小芳,你吃了午饭没啊?”方秋菊擦了擦额上细密的汗,也不顾街上人来人往的就将手中捧着的塑料盒打开,顿时一股浓郁的油烟味就顺着盖子边缘溢了出来。只见里面两荤一素的菜色,卖相虽不怎样,闻上去倒是上佳。
    “妈,给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叫我小芳,你要叫就叫我小缘。”
    方从缘也不去看那菜色,径直将盖子仔细的扣上,接过方秋菊左手腕上勒出浅浅红色印记的塑料袋后,就将食盒递了回去,“我不吃,妈你知道的,我要减肥,哪能吃这么油腻的东西。”
    “小芳,你看看你现在都瘦成什么样了,瞧上去就跟个排骨精似得,这会儿路上要是跑过一条狗,估计都想啃一口,哪里还需要减肥。”
    方才她在厂子里远远地就瞧见了女儿那双筷子似的细腿,打心眼儿里心疼。这天底下当妈的哪一个能忍心看见自己女儿忍饥挨饿就为了减肥,再说小芳小时候白白胖胖的多招人喜欢。
    “妈——”
    “好了好了,知道了,缘缘!行了吧?”
    虽然女儿每次听到她叫小芳都不乐意,可方秋菊轻易还真改不了口,毕竟是叫了十多年的小名。
    但是这几年她跟着女儿从长山镇出来后,见了些市面,也觉得王芳这名字确实是俗气
    方从缘正打算拆开塑料袋看看里面改的衣服,一低头就瞧见方秋菊已经染成了深色的衣袖子,这才留神到方秋菊一直站在大太阳底下,汗水从额间成串的滴落,边说话还边用袖子擦个不停,不一会儿袖口就整个的打湿了。
    方从缘心里顿时就自责得不行,忙将方秋菊拉到了树底下站着,从兜里掏出纸巾给她擦汗。可等手上的纸巾都快用完了,方秋菊脸上的汗水也没见少,“妈,你快回去吧。”
    因着制衣厂里以前出过职工中暑死人的事,后来红叶制衣厂一到夏天上工时就开着空调,方秋菊在里面呆惯了,一出来就不适应。
    可她已经好几个月都没见过女儿一面,现下两人才刚见就又要分开哪里舍得。
    但瞧见女儿白皙细嫩的面颊上也晕出了层层薄汗,心里又是不舍又是心疼,女儿一直站在这日头下也怪遭罪,“缘缘,你快看看这衣服给改的满意不?要不要妈再改改?”
    方从缘心疼方秋菊,哪儿还有心情查看衣服,再说自家妈妈的手艺她也不是不知道,肯定改的特别好,“妈,你快回厂子里,我也要回学校了。”迫不得已,方从缘只得使出杀手锏。
    一如以往,方秋菊一听方从缘说要回学校,脸上的不舍就更明显了。可想着她本来就是个拖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耽搁女儿的学习,便寻思着回厂里继续上工,“你快回学校吧,妈走了。”
    方从缘连忙上前撑伞,直将方秋菊送到了车间才又坐公交车回琼海大学。
    本来制衣厂里是规定了不许闲杂人等进车间的,可无论是门卫还是厂里的小管事在瞧见方从缘低声央告的姿态后都无一例外的选择暂时无视这个规定。
    对自己的美貌所带来的好处,方从缘从初知事的时候就深有体会,随着年龄的上升,她对这项天赋的武器也运用的越发得心应手。
    这时节正当初夏,纵然天已将晚,暮色昏沉,偌大的城市里仍是闷热不散。
    回到寝室的时候,倒是一反常态的空寂一片。
    现下大叁了,学校的课少了许多,今儿又正逢周六,方从缘估摸着她们应当是出去逛街谈恋爱了。
    前儿个才听说潘霜勾搭上了建筑系的才子,两人好事将近,可转念方从缘脑子里就浮现出前天谢雅慧同蒋优在寝室里唠嗑时说的话,“瞧潘霜得意那个劲儿,还吹什么才子,我那天专门去看了,除了成绩还不错外一无是处,你说潘霜吹牛的时候都不会觉得脸热吗?”
    蒋优依旧是一贯的附和,两人你一句我一嘴的,说到后面,甚至抚掌嘻哈大笑。
    方从缘没想到自己难得抽空回寝室睡个午觉都能听到这种虚假姐妹情的戏码……
    她们寝室一共四个人,谢雅慧是地地道道的琼海人,在寝室里惯爱端着小姐脾气,没事就爱刺人两句,天生一种莫名的优越感。
    本来刚到琼大的时候,谢雅慧觉着凭自己的美貌,怎么也能捞个院花当当,谁想到后来凭空杀出个方从缘。
    这人早不到晚不到,偏偏开学那天正有人恭维谢雅慧勇夺经院之花的时候,方从缘就提着个破烂蛇皮口袋姗姗来迟。
    真个是狭路相逢勇者胜,本来还围绕在谢雅慧周围恭维的学长大半都涌过去献殷勤。
    虽说人穿的寒酸,但人那张脸长得可真是不寒酸,谢雅慧尴尬之下当场就甩脸子走人,自觉院花梦碎,自此两人算是结下了梁子。
    方从缘虽说是四人里面最漂亮的,却也是家境最不好的。
    谢雅慧无论在寝室里还是在班上都时时有意针对,一开始,蒋优和潘霜这两根墙头草也没明确站队,可直到有次谢雅慧过生,请了这两人吃饭,转天二人的态度就大变。
    后来方从缘才知道,原来谢雅慧家里小有薄产,爸爸开了个连锁餐馆,大伯还是上市公司的董事,据说过生日那天请了全班同学在雁南楼吃中饭,当然,方从缘自不在宾客行列。
    对于琼大大部分的穷学生来说,雁南楼已经是很了不得的档次了,在那里边请全班人吃饭,谢雅慧的家境可想而知。
    一群本来还很淡漠生疏的人似乎是一顿饭就吃出了深厚情谊,连带着回学校后,追捧谢雅慧的人都多了不少。
    嫌贫爱富乃人之天性,大学本质上也不过是个浓缩的小社会。
    如谢雅慧这般身家颇丰姿容上乘的白富美自是比方从缘这样空有美貌一穷二白的女学生更具吸引力。别说貌美如花的女大学生了,就是长相稍微能过眼的男大学生谁不幻想着找个白富美好少奋斗十年。
    将塑料袋随意的放在桌上,方从缘拿过发箍将满头秀发牢牢束缚了,方才施施然的去洗漱台卸妆。
    和其他室友杂乱无章的桌子不同,她的桌子格外整洁,桌面上除了几本专业书和一面镜子外就只有孤零零的几瓶护肤品。
    常言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方从缘这几瓶国产护肤品却是败絮藏金玉,虽然表面上都只是超市几十来块卖的开架品牌,可这些瓶瓶罐罐里实则装的却是货真价实的昂贵护肤品,随便一小瓶都要好几百。
    托她的福,不只是她这叁个室友,就连隔壁好几个寝室的女生都开始比照着她桌上的清单去买这些国货,她曾戏言,自己这也算是免费打广告了。
    想当初,她刚进校的时候,谢雅慧还当面嘲讽她用的东西low穿地心,丢垃圾桶里都嫌脏了桶,可现在还不是暗地里跟风?
    只可惜这些人就算是跟着她一样用皮肤也没见好,最后还不得酸不溜丢的承认她果然是天生丽质。
    呵呵,其实哪有什么真正的天生丽质!
    这几瓶护肤品一开始是方秋菊买的,可方从缘上高中的时候就见她们班有好几个女生用了,也没见起什么效果,照样痘痘黑斑不见停,因此哪怕是自己亲妈给买的,方从缘也不敢用。
    就像是厂里低价售出的衣服,方秋菊自己都时不时感叹没有便宜买好货的道理。方从缘虽说那时候年纪轻轻还没见识过那些个奢侈护肤品,可她也不敢贸贸然就把这些廉价货往脸上抹。
    方从缘对自己一向要求颇高,哪怕是上了大学也从不懈怠学业,不像其他叁人满脑子谈情说爱动辄社交不断,方从缘一直专心学业稳居专业第一名。
    在其位谋其职,这话是有一定道理的。
    她从大一开始便是各种奖学金拿到手软,再加上她偶尔在外兼职补课,也算是小有薄产,早就不是当年在长山镇那个领救济金吃低保的穷孩子了。
    可就算她现在有点闲钱,肯对自己的脸投资,但思忖下自己贫困生的身份,也不敢大喇喇的在寝室用这么贵的东西。
    被这几个长舌妇瞧见了,什么傍大款当二奶的猜测谣言倒也罢了,关键是贫困奖学金肯定申请不到了,那才真是得不偿失。
    于曾经的王芳,现今的方从缘而言,命运很多时候就像是暗夜里潜伏的老鼠,总在你半晌贪欢的时候吱吱作响。
    你当然可以选择无视,径直寻欢作乐,定能够顺利踏上那条从出生后就几乎已经写完的人生之书。
    但方从缘不肯屈就,她不想一辈子都只能窝在长山镇做个朝不保夕的臭老鼠,她蓄谋已久,时时刻刻窥伺良机以便能登堂入室。
    曾经她翻山越岭,跨越数百公里,终于从华国臭名远播的贫困县来到了人潮如织的琼海市,她本以为这就是她的光明所在了。
    可现实总是这样,残酷无情却又充满未知的意趣,在她还没来得及看看奋力攀上的山腰处有何风景时,便一阵狂风又将她吹回原地。
    她这才知道,人生少坦途,此时路方行。
    浩渺长河中,琼海大学不过区区萤火之光,又怎会是她的光明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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