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青青愣了下,连身边的陶大娘都觉得眼前一亮。
    好个英姿俊挺相貌堂堂的年轻人。
    他五官鲜明,一点不像南方人那般平整,鼻梁高而挺,是巍峨的高山险峻的深谷,旷博的长风,山呼海啸般吹进这闭塞的金陵巷,无法忽视的存在感。
    更叫黎青青惊讶的是他的双眼。一双摄人的眸子嵌在深凹的眼窝里,里面翻涌着晦暗不明的光,恍如沉默的深海,遍布隐秘的海啸和风暴,静谧的打着旋,这么凝望着她,似要把人拖入漩涡之中。
    黎青青也被那漩涡盘绕着拉扯,倏尔,才似是被蜇了下醒过来,忙垂下眼。
    这般盯着陌生人看实在是不该,她失礼了。
    但与此同时,她心头极快的划过一丝诡异的感觉。
    是熟悉,还有说不清的危险来临前的隐隐不安。
    “孟公子,这是黎娘子,她相公是举人,读书人,他们夫妻是四邻六巷有名的好相处,错不了您……”
    陈官人滔滔不绝的介绍着,这位孟公子终于开了口,声音有些晦涩沉哑,像被沙砾滚过一般:“黎娘子。”
    连带着吐出的词句,都落入了沙子,在黎青青心上硌了一圈,麻麻的。
    黎青青莫名耳热,微微弯腰应了,“孟公子。”
    清润的声音似叁月春柳拂进了孟云壑的四肢百骸,他看着黎青青因着礼貌客气而弯起的唇,连她唇边一点隐约的绒毛都好似放大了无数倍,眼前闪过的却是一双决绝的眼睛。
    “此生不愿与你同世为人!”
    那是那双眼睛闭上之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
    凄厉决然,不留一点余地,如一把兵不血刃的刀毫不留情地插进他心脏。
    是他的梦魇和魔咒,是他生死不能的痛苦根源,从此人间如炼狱,躯壳似行尸。
    ……
    孟云壑无甚表情的时候,面容看起来有些冷肃,配他挺拔的身姿,就叫人觉得不太好接近。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维持这般尚算平静的表情,究竟用了多大的自制力。
    黎青青打了招呼,见对方面无笑容,甚至可以说有些寡冷,不再多看,对着伢人道:“那我们便先走了。”
    姓陈的伢人往边上一退:“黎娘子且慢走。”
    孟云壑僵硬的双腿也往边上让出一步。
    眼前人从中间与他擦身而过,一尺距离,连空气中都染上了她的味道,他近乎贪婪地默默闻着,如沙漠之中贪念水源的旅人,这味道清新悠远,与记忆之中别无二致。
    从前自欺欺人的只能在她用过的衣物棉被上寻觅那早已消散的香气,再一次萦绕在他鼻尖。
    描画过无数次的侧脸,纵然被面纱遮了一半,孟云壑仍知道那底下犹抱琵琶的半面弧线。
    她白皙透粉的小巧鼻尖,哭起来会微微阖动,莫名的可爱,他曾无数次生出想要捏一下的冲动,可总在她愤恨的眼神中败下阵来。
    还有那张菱唇,应当还是令他魂牵梦萦的朱粉色,却总是对着他紧闭,从不叫他得逞一回,只有那次,实在想知道被她主动紧抱是什么滋味,纵着她喝了那杯下了药的茶,一夜激情如火,她的舌,她主动的缠吻,扭着腰迎合时的难耐表情,还有动情的呻吟,哪怕此后无数夜晚只有冷言冷语,也足叫他聊慰平生。
    可她死了。
    青色的衣袍跟随主人的脚步,追随着要离去。
    孟云壑一侧手微抬起,无人看见的角落里,裙边从他修长的指尖如夏夜晚风一般轻轻拂过。
    所有的感官都被瞬间放大了,激奋在血液里的认知尤是。
    她还活着。
    就在自己面前。
    宛如混沌世界里劈开的第一道天光,孟云壑周身都被这光芒笼罩。
    ……
    黎青青与陶大娘走出几步外,陶大娘才对黎青青小声道:“这年轻人好生英俊,看着倒像是北方人。”
    黎青青已婚身份,又不似陶大娘这般年纪,可以把刚才那位孟公子当成后生讨论,只能笼统道:“是有些。”
    “啧啧,而且我看呐,不像寻常人,不知成婚了没有,临街的巧儿倒是跟他很般配。”
    巧儿是隔壁巷子里的姑娘,也是杏花巷排的上号的美人。
    上了年纪的人,都爱做红娘,陶大娘也逃不过这个定律,看见合适的,就想凑作一对儿。
    黎青青不过成婚刚一年多,这话她不好接,默然听着她说了一会儿,自家的院子就到眼前了,黎青青又瞥了一眼旁边的院子,那位孟公子租走的,与他们家现在住的小院只有一墙之隔。
    “大娘,我先回家了。”
    黎青青把手里的凳子交给陶大娘后,推门进院。
    周文笙的娘亲袁氏正在坐在天井的摇椅上晒太阳,觑见她进来,视线在她身上绕了一圈,问道:“今天卖了多少钱?”
    “五百文。”黎青青道:“两百文给相公,两百文留作家用,这一百文是给您的。”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铜板,递到了袁氏的手上。
    袁氏掂了掂手里的铜板,撇着嘴不太满意:“上次都有六百文,今天怎么只有五百文?”
    “天气渐热了,今日去踏青的人不太多呢。”
    袁氏也不知信了没信,站起来往里屋去放铜板去了,黎青青把架子放在窗台底下,也回了自个儿屋子。
    其实今日卖了六百多文,上次则是七百多,只是每次老太太都要搜刮一番,黎青青自然要想办法藏点私。黎青青把自己私藏的铜板放进盒子里,数了数,嫁过来一年多,这零零碎碎的攒着,也有七八两了,掂量着盒子里的铜板大概能再去换一两银子了,黎青青想着明日怎么把铜板带出去,随即倒了杯茶解渴,琢磨着周文笙大概快回来了,便去厨房把早上市场上买的鱼拿出来在水槽边开始收拾。
    忽闻隔壁有了人声,黎青青心想,估计是那位新邻进门了。
    袁氏出来,鼻子一皱就开始嫌弃:“好大的味儿。”
    黎青青只好道:“我待会儿便把这些扔掉,就不会有味儿了。”
    袁氏便不再说什么,她也听到了隔壁动静,扭头问媳妇儿:“隔壁般来人了?”
    “好像是的。”黎青青应和。
    袁氏喜欢瞧热闹,凝神听了一会儿,迈着小腿往外面去了。
    黎青青心知袁氏定然是去隔壁看新邻居搬家,只不过,袁氏这次热闹看的有点快,刚没多久,就嘟囔着嘴回来了。
    “什么人呐,凶神恶煞的。”袁氏想到刚才那个高大的男子看着自己的表情,长得倒是人模人样,可那眼神里的冷意,跟天井里刮的寒冬腊月凉风似的,叫人不寒而栗。
    虽然袁氏没说名字,但黎青青却好似知道她在说的是那位孟公子。
    唔,是不太好相处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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