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离开,他们再没见过,云瑶在他的安排下,乘专列回到青州,他身边的一个副官一路陪着,回了家,大家见了全都大吃一惊,舅舅们不在家,女眷倒都在,出门也有月余,她自己觉得没什么,瞧在亲人眼里却无处不可怜,皮肤粗了黑了,身上瘦骨伶仃,家里的女眷们还来不及责怪她,先心疼起来。
    云瑶和众人一一见过,就急急去了母亲房里——迟相蕴身体不好,医生已不许她下床了。
    刚才的热闹迟相蕴早听到了,她心里急如火,只可惜实在起不了身,一见云瑶推开门,她的眼泪一下子流下来,云瑶独自一人经历这么多从没有一丝退缩一刻怕过,唯在看见迟相蕴的一刻间眼泪再也忍耐不得。
    大约人都如此,独个儿时也能担当世间风雨吹淋,一到母亲身边,就成了世间最软弱的人。
    上来时得了舅母忠告,母亲情绪受不得大喜大悲,哽咽着收住眼泪,趴在床头和她细说一路如是,当然对徐昭的部分精简不少,迟相蕴听了既没有夸她也没有怪她。只是摸摸她的头发,疼惜地笑笑。
    夜里母女俩人是一起睡的,迟相蕴的肚子大的可怕,像有妖怪藏在里面。云瑶的手放在上面,可以清晰感觉到隔着一层皮肉下的动静,她素未谋面的弟弟或者妹妹正在里面活动着,那有力的一脚正好踢在她手上,云瑶心里惊讶极了,她的母亲被折磨成这样,腹中胎儿却如此健壮。
    这世界又奇妙又古怪。
    她才回家一日,第二天就有人找上门门来。
    正是敏君,才进门,她就忙不迭的给她赔不是,云瑶听了半天才理清楚,原来她那招瞒天过海的伎俩本没人识破,是敏君见她总不来,以为真是遇到什么难事,心里担心,上门瞧了一回,两厢一对上立时露了馅,迟家才知道她做了这样胆大包天的事情,云凇的事情不难查,迟家很快知道她意欲何为,还派人去天津接了一回,可惜打了个时间差,两伙人恰恰错过了,幸好福伯一回来就来递了信儿,不至于一家人苦苦担忧,迟相蕴身体开始不适,也就是这程子里的事。
    如今回顾起来,把这些细枝末节串联起来,云瑶只恨自己自作主张,劳累至亲也跟着忧心,中医馆里的徐太医嫡传弟子日日都来给母亲把平安脉,若有个好歹,云瑶一辈子也不能原谅自己。
    这事儿从头到尾怪不得旁人,若一定要有个罪人,她自己首当其冲。
    云瑶反倒宽慰敏君,两人说了些话,临出门前,敏君突然对她说,过了年,她就要去仙台读书。
    她站在门扉处,身后是潋滟飞霞流云,一瞬间变出万种情状。
    云瑶就这么怔了一会儿。
    日落霞飞在几回眨眼之间就谢了幕。
    已是数九寒天,迟羡亭从外面回来,带着一股寒意冲进来,姆妈赶紧把摇床里小少爷身上的被子掖紧,众人都在厅里,围炉闲话,他一眼看见云瑶,他没发怒,脱下的大衣由人收去挂好,他那一眼过去,云瑶自发地站起来跟在他后面上了楼。
    还是那间书房,门关上那一刻迟羡亭就冷哼一声,他上下审视这个妹妹,迟家人都有一样的眼睛,乌黑发蓝的眼仁,清白的眼瞳,迟家人一贯冷漠,这样美的眼睛里各个却都是干净冷清的神态,幸好她还要更像云凇,眼里常像含有水汽,像密林深夜月下的湖泊,看久了就会生出蛊惑。
    “和叁公子断了。”
    云瑶吃惊的看他,“什么?”
    迟羡亭不耐烦地斥呵,“你不懂我的意思?”
    今天在军部遇到叁公子身边副官,迟羡亭无心军政,如今肯甘愿领个虚职不过是为了离那人近一点。他不如大哥与这些人亲近,叁公子身边的人他更是谈不上交情,今日那副官见了他却还客气的说了好一番。
    他早心下狐疑,下午就听有人说少帅回来时在怀州带回一个女孩子,他留心听人形容,不是他这个好妹妹还是谁。
    迟羡亭拿冰冷的目光看她,“你难道不知徐家早有和邵家结亲的意思,邵家权势正盛,邵玫又恨不得黏在叁公子身上,他们于公于私势必要成婚的,你在其间算什么,不和他断了,你要如何自处。”
    那些幽咽难言的思绪,或许她与徐昭都不曾理清,一直心甘情愿躲在土壤里默默存在的无名种子,某天突然被人掘开土壤挖起,摊在曝晒的阳光底下,才知道自己原来想要的是生根发芽,想要茁壮成参天大树。
    云瑶嗓子发干,语无伦次地说,“我不是,他也没有,我们,我们什么都不是。”
    言于此,她才肯正视自己,是想过的,也许不止一次想过和他在一起,不然为什么他笑了也会跟着笑,他皱眉就会担心。如果是无关的人,如果是没有放在心上的人,还会让牵扯她的情绪吗。
    不是可以早早回到青州吗,他的安危不是可以在公报上等到吗,为什么非要亲自确认,不是把他放进心里了,何至于跳下那程马车。不是暗生情愫的话,为什么回程路上遇人盘查时,被他揽住肩头,心却跟着狂跳。
    原来这就是喜欢吗。
    迟羡亭看她失神的表情,知道已经够了,日后的事,全凭她的选择了。
    他开门走了,云瑶直到晚饭时分才被人寻下楼。
    隔着长桌见她脸上没有哭过的痕迹,当人二哥的人轻出口气。
    她虽是迟家的表小姐,但到底是云家女儿,云家与徐家,到底是云泥之别。再说邵玫,邵家人心凉手狠,端看他今天就知道了。
    情爱最能消磨人,好的感情平安喜乐长命百岁都不必说,错与良人亦是误了一生。
    趁一切还来不及开始,是结束的最好时机。
    接下来的事情便如同飞火流星一样快,立冬才过,迟相蕴已经先兆流血几次,云凇上门来过许多回,都被堵在门外,经了那回事,他有心来看看妻女,却求见无门。却还是镇日都来。
    后来想想不知是不是心里早有感预,幸好日日都来了。
    那天早上下了今冬最大的一场雪,家仆们扫都来不及,院子里已经堆了好几座雪山,在南部很少见到这样的大雪,早起出门时,她就觉得不对,心里慌慌的,如同烟囱被人堵了口,总有口气出不来。在学校里上着课,云瑶突然站起来跑了出去,她一路跑到自家车边,猛拍车窗大喊,“马上回去!”
    车才开到门口,云瑶叁步并作两步,鞋底在脆薄的冰面上划出难听的响声,跌跌撞撞闯进家门,站在电话旁边的宋佳慈见她一阵风似的进来又哭又笑,云瑶心里咯噔一声,知道出事了。
    还没走到母亲房外,已经听到痛苦的嘶鸣呼喊,走廊上站了许多人,她一个人脸都看不清,只记得有人拉住她,不叫她进去,偏偏她犹如神助,一往无前的闯了进去,她全身都在颤抖,抖着手推开门,她从没见过那么多的血,床边有许多雪白的帕子,他们就拿那白帕子去抿母亲流了一床的血,那白一刻就不见了,红的丢进盆里,白的替上,就这样不停交换——那盆里已经摞起高高一层红山了。
    云瑶一下子跪到地上,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到迟相蕴床边的,她只知道全身的力气一下子被抽干了,五官失灵,脑子里空茫茫只剩下母亲二字还清晰,她不停叫母亲,可迟相蕴却一个字都无法回应,她毫无生气的躺在那里,紧闭着眼睛还剩微弱的呼吸,头发汗湿一片,云瑶不停的替她擦汗,可是那汗就是擦不干,床上都是血,她的衣裳手上也粘上,都是从她母亲身体里流出的血,眼泪无数次把她的眼睛捂住,又被她反复地擦干,她一定要亲眼看着,好像不牢牢看着母亲就会消失一样。
    她像兽一样发出哀拗的悲鸣,她不停地祈求医生救救她的母亲,她感到有人企图拉走她,可她紧紧攥住迟相蕴的手,寸步不离,可生死是这么无情的东西,她可以清楚的感受到与她交握的母亲那双手上温度正在一点点的流失,于是她握的越来越紧,企图把自己的温度传给她,她趴在母亲边上一声声的哭着叫着,可迟相蕴实在没有力气回应她,最后的最后,她感到母亲的手轻轻回钩了一下她的手心,云瑶一辈子都记得这轻到不确定是否存在的一下,这是她活着与母亲最后的联系。
    丧礼前叁天云瑶都没有参加,她哭的几度昏厥,梦里是血醒来是泪。
    那个要了母亲命的孩子,他们抱来给她看过一眼,云瑶厌恶地恨恨着他,孕期家里就十分克制迟相蕴的饮食,这个生下来足足有8斤2两的婴儿,他的每一块皮肉都是吸食母亲的血肉滋养出的。
    他有力的啼哭,不停挥舞的四肢,那蓬勃健壮的生命力,全是以另一个生命的陨落为代价。
    云瑶勒令人再也不要把他抱过来,这个一母同胞的血亲,她像躲洪水猛兽一样避之不及。
    出殡那天早上,雪白灵幡在碧蓝天空底下招摇,母亲的名字给拿黑笔写在灵牌上,再由人篆刻在石碑上,一抔土一抔土掩盖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至此消失在人世间。
    撤灵堂的时候,云凇冲到迟家人面前跪下赌咒发誓,只要儿女同他回家,一辈子不会再错一次。迟家人不信他红口白话,云瑶却站出来走到他边上,大家诧异看她,舅舅们只当她白眼狼一样,勃然大怒,要她回去了就别再回来,只当不曾认识一般。
    离开那天云瑶在门前行了大礼,舅妈们被勒令不许下楼送她,就见寒涔涔的冬天,门口石阶上云瑶双膝跪着磕足了头,然后头也不回的上了云家的车。
    在那些谁也不知道的夜里,迟相蕴的牵挂与担忧裹藏在孕痛的一声声轻叹里让她记得牢牢的。
    如果母亲因为记挂她出了事,那就让她来保护母亲记挂的人。
    这个冬天发生了太多事,  四时风光年年同,但一生中一定有一个季节,你要记上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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