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时分,长安一片月。渺渺光华织就成轻薄银纱,涤荡在集悦园的后湖中。桃花虽已零落成泥,却又得牡丹送春,阵阵清芬悠然滑过湖面,渡水而来。
    湖边曲折回廊中,男子与女子并肩而行。夜风袅娜,不时将女子浅青的裙边轻轻吹拂起,与男子暗紫的衣角相触摩挲。月光缱绻慷慨,不遗余力的倾洒,沐在月光中的两人皆是绝佳的风姿,若让人看了只会由衷赞叹好一对儿花前月下的璧人。
    身在其中的容霄却无暇生出这般绮思。在送林时清回房的路上,容霄一直暗暗忧心,方才相谈时他问了林时清近时的境况,她虽是一一答了,容霄却也听得出她是挑拣着道来。世人多趋炎附势、拜高踩低,林家遭祸,定有人落井下石,而林时清流落到这烟花之地,境遇又能好到哪里去。
    容霄暗自想着不如直接为林时清赎身,便可救她出这险地,却又思及自己并无立场如此做,万一唐突了林时清,只让她以为自己是那趁人之危、垂涎美色便强占之徒。
    这般七上八下的纠结了良久,眼看两人已走了一大半儿路程,容霄终是定了主意,满心忐忑的支吾道,“清娘,若是……”
    容霄刚开口,却不想回廊边儿上的房里传来了不小的声响,只听得男人的粗喘与女人的娇吟中,夹杂着床榻摇晃的吱呀声,那吱呀声越急快,女人的娇吟就越是高涨。容霄登时滚烫了脸,再看一旁的林时清,一张小脸儿也红透。
    两人慌乱的对视了一眼又忙避开,颇有默契的快了脚步远离这暧昧声响。此刻气氛实在尴尬,容霄心中懊恼,怏怏的想这般情景下自是不能再提赎身之事,也只能打点好一切、勉力护着林时清,过些日子再寻机会开口。
    两人一路步履匆匆,到了林时清住处的门前。容霄脸上红意还未褪,只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立在门口。林时清开了门进去,顿了顿,又回过身来看向容霄,面上亦带着薄红。月光寂静洒落,两人就这么一里一外的默然站着,神色都有些无措。
    “……清娘,你快关了门歇息吧。”容霄揉了揉鼻尖,轻咳了两声,讪讪道,“我,我先回去了。”
    “嗯,侯爷回去路上小心。”林时清语气里亦有些微窘赧然。
    道别之辞说完,两人却都没动身,仍那般静静的对面儿立着。
    “那我走了……”容霄喃喃道,只觉得脸上热意非但未平缓,反而更浓烈了起来,他定了定神,又看向林时清,缓缓说道,“清娘,你放心。”
    这话语气认真,却说得简短含糊,但林时清好似明白了其中之意,她轻轻点了点头,温声道,“我明白,多谢侯爷费心周全。”
    “不必言谢,快进去吧,你早点儿歇息。”容霄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向林时清摆了摆手,一步叁回头的往来时的回廊走去。
    到了转弯儿处,容霄又忍不住回头望向身后。只见那屋门仍是开着,微黄的烛灯光彩正向宁谧的夜色中漫溢,青衫女子娉婷如仙、安静立在门内。见容霄回头,她远远向他轻挥了挥手。容霄原本还有些莫名的怅惘,见这情景,面上又不由得绽开了笑,怀着满心愉悦离去。
    打点叮嘱了集悦园的管事之后,容霄便骑马回了府,好在他一向恶名在外,那园中管事虽疑惑这位武安侯为何要费心保全仇人之女,却还是忙不迭的应了他的吩咐。待到了武安侯府门前,金戈与银甲便急忙迎了出来,两人一见容霄满身春风得意,不由暗喜他们侯爷果然得出去胡闹一番才能这般高兴畅快。
    却不想容霄一下马掷了马鞭,便吩咐两人,“你们俩明日出去打听打听林勉之家的事,”又停了一瞬,继续说道,“主要是他们家的那位小姐。”
    金戈银甲闻言瞪大了眼睛,再一看他们主子满面春风唇间含笑的样子,活像一位怀春少女。两人惊恐对视了一眼,乖乖,他们侯爷果然是不走寻常路,这铁树长了十七年突然开花,竟还开到对家园子里去了。金戈与银甲无语,点头应下,罢了,这倒还真是合这位爷的跳脱性子。
    翌日,还未到巳时,金戈银甲二人已出去四处探问打听了一番,一进云归苑,便见容霄已打着哈欠坐在廊前的石阶上逗着阿黄。两人再次语塞,心下称奇,不禁感叹,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他们侯爷痛抛枕榻、拥抱朝阳。
    “侯爷,小的与银甲已出去将林小姐……林家的事打听了。”金戈回道。
    “你们俩还挺快,坐下说吧。”容霄笑道,从荷包里掏了两块儿锭子抛给他两人。
    金戈与银甲喜滋滋接了银锭子道谢,也一左一右坐到容霄身边的石阶上,便开始回话,两人叽叽喳喳、你一句我一句,活脱脱是一对天桥底下唱快板儿书的。
    “这林小姐官名林时清,乃林勉之与夫人叶婉的独女,永和十五年出生的,今年十七岁。”
    “正与侯爷一般年纪呢。”银甲接过话头,“林大人与夫人感情颇深,对这膝下唯一的女儿亦是疼得如珠似宝。只是林小姐八岁时,林夫人便得了热症撒手人寰,林大人未再续弦,只一人抚养女儿。”
    “林夫人娘家在洛阳,虽是人口复杂的大族,但那林小姐的外祖母叶老夫人怜她幼年失恃,也常接她过去小住。只是去年十月里,叶老夫人也仙逝而去。”金戈娓娓道来。
    “林家出事前一个月,叶小姐才从洛阳回到长安,可叹她刚一回来却正逢上家中变故,倒是无辜受了连挂。林大人祖上皆一脉单传,并无旁族可帮衬,而洛阳那边儿自叶老夫人去世后,族中人竟无一个肯出手相助,人都说那些大门户里多人情凉薄,看来也不假。”银甲叹道。
    金戈亦是叹了口气,见容霄缄默着,面色沉沉,便又忙道,“说起来,侯爷与林小姐还算是旧相识呢。”
    “啊?”容霄诧异看向他,“你这是拿爷打趣?”
    “小的们哪儿有胆子打趣侯爷,金戈说的确有其事,就是侯爷六岁时的事儿。”银甲信誓旦旦回道。
    “什么事儿?”容霄哪里还记得那么久远的光景。
    “就是侯爷六岁那年的夏日里呀,咱们从西陲归京,老爷夫人带了侯爷和小姐去洛阳避暑。那林夫人娘家是洛阳名门,自是给夫人递了帖。夫人便携了侯爷您去拜会,这可不就和当时的林小姐碰上面儿了。”金戈回忆道。
    “何止是碰面儿啊,当时侯爷非要带着我与金戈去爬人家叶府后院儿的树,林小姐见了还怕我们摔了,在树下只劝着侯爷。”  银甲说道,“侯爷自是不会听的,一心往树上攀,却不想竟真是没踩稳、一下子摔了下来,连带着把人家林小姐都撞倒在地上。”
    “……”容霄讶然睁大了眼,他幼时便这么荒唐的专爱爬树上房吗?竟还连带着牵累了林时清,那么一个小女孩儿被他撞倒在地真的没事儿吗?
    “就是啊,侯爷摔得一个劲儿哭,人家林小姐手臂上划了一道子亦是疼得直哭,却还牵着侯爷去寻大人。”金戈有些义愤填膺的讲道。
    “……”容霄听他这般描述,差点想扶额啐自己这是做的什么孽,面上却还是装作半信半疑,佯怒道,“你们俩就只说嘴!我都全无印象了,你们怎么记得这么清?还什么一个劲儿哭?”
    “侯爷自是不记得了,”银甲幽怨道,“当日夫人知晓原由后罚了咱们叁个抄书,侯爷一回房便一溜烟儿跑了,剩下我和金戈不仅得抄自己那份儿,还得替侯爷抄。”
    “那顿书抄得我们俩手都快断了,自是永生难忘。”金戈亦幽怨道。
    “……”容霄无言以对,只得讪讪从腰间取了荷包,对金戈银甲拱手心虚道,“多谢兄弟两个费力相助,这些银子便当是请您二位喝酒了。”说着倒空了荷包,将里边儿的银锭子全塞给了金戈银甲。
    赔礼虽迟来了十几年,却十分丰厚,金戈银甲欢天喜地分了银子,向容霄禀了退,乐呵呵回想着过去他们侯爷还做过什么亏欠他们的事儿,来日一齐诉了苦才好。
    待金戈银甲走远,容霄默然回想方才他俩的话,心绪纷纷。林时清的性子这般温婉柔和,教人只当除过此次蒙难,她从前定是顺风顺水的过着安逸日子,却不想佳人境遇也多有坎坷。
    容霄恍然想起了那枚泛着银光的簪子。他将其从怀中拿出,当时原只是情急才藏了它,今晨穿衣时却是带了私心将它揣在怀中。容霄垂头抚着簪首上的白玉芙蕖,又用指尖碰了碰那尖利的末端,心中感叹若只以为林时清是娇弱的菟丝花,便实在是小觑辱没了她。
    这般静静坐了良久,容霄忽然下了决心似的起身,出了府去寻张玉成。他父亲是大理寺卿,而京中获罪囚禁的官员多是关在大理寺狱中,自在其管辖之内。
    张玉成一见容霄,还以为他是为了昨日宴席上那事前来,“容霄,昨日之事实在对不住,那个渣滓原是借着关系由头才来的,也是我识人不清。”张玉成忿忿道,“昨夜里大伙儿也都恶心他那行径,出了集悦园便将他和那带他来的人揍了一顿。你若是还生气,咱们一会儿再去打他们一顿。”
    “我原也想着要教训那个恶心玩意儿,倒是你们帮我出了这口气。”容霄笑道,“我今日来找你却不是为了这事,我想求求你父亲让我进狱里见个人,不知可否劳你说说情?”
    容霄亦不愿让张玉成为难,能这般说自是有几分把握。那张玉成的父亲对张玉成极是溺爱,且容霄只是进去见见人,张玉成的父亲只需稍微示意手底下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可。果然张玉成痛快应下此事,还不到中午他父亲便着人来告诉说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大理寺狱中并不像别处监牢那般脏污,此处倒是规整肃穆,只是死气沉沉实在令人胆寒压抑。容霄一进大门,一旁的狱卒便迎了上来,躬身行礼道,“阁下可是武安侯?小的这厢有礼。”
    容霄无语,张玉成他父亲倒也不必安排打点得如此妥帖彻底,“是,不知这狱中可有关押着前太府卿林勉之,若是有,还烦请小哥带路。”
    “有,有,侯爷随我来便是。”那狱卒忙领着容霄一路到了羁着林勉之的牢房前,“侯爷请自便,若有事只吩咐小的就是。”说完便十分有眼色的退了出去。
    容霄颔首道谢,向牢门内看去。牢间内是沉沉的晦暗,唯有零散日光从墙角的铁窗涌入,一位看上去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正坐在墙边的窄榻上,他身上虽着囚服,但脊背挺直、坐姿端正,可见这了无生气的环境并不曾磨灭他一身的清傲风骨。
    “林大人。”容霄隔着牢门,收起一向的吊儿郎当,向牢内的人行了一个晚辈礼。
    “您是?”林勉之虽不认识眼前之人,却也起身还了礼。
    “晚辈容霄。”容霄答道。
    林勉之一听他的姓氏,心中便有了几分猜测,“您可是武安侯?”
    “是,晚辈今日冒昧来找林大人,是有事想询问您。”容霄如实回答。
    “侯爷能进来定是多费周折,如此大费周章来探视我一个囚犯有何事?”
    容霄心想这次进来倒也没费什么周折,不过是承了大理寺卿儿子的情罢了,“晚辈想问当日粮草之事,林大人身在其中,许是了解一些内情。”
    林勉之闻听容霄言中之意,颇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此事已有定夺,侯爷若想知道其中究竟,只去翻阅卷宗便是,”又顿了一瞬,“我知晓侯爷与周将军亲厚,周将军忠肝义胆,为大延守卫边疆数载……是我犯错连累了周将军,以致大延痛失良将。”
    容霄见林勉之面上有不易发觉的真诚痛色,亦真诚道,“不瞒林大人,晚辈对此事已有些猜测,虽或许难免偏颇,但既有怀疑,晚辈自不能只当作不知,放任奸佞。且林大人也知我与周将军亲厚,又怎能轻松放过。”
    林勉之闻言沉默了片刻,才道,“侯爷需明白,朝堂之事多波谲云诡,侯爷只看我此刻境遇便可知。听闻侯爷向来逍遥安适,又何必牵扯入这麻烦之中。”
    “树欲静而风不止。无论侯爵官宦,既拿着朝廷俸禄,便多是身不由己。即便晚辈顺其自然、一心偷闲,也难免有祸事自己寻了来。比方林大人,晚辈猜想您亦不愿牵扯进那些烦心事之中,可如今不也还是无端遭祸、受了迫害。”容霄坦诚道,又看向林勉之说道,“我是为了周将军,亦是为了别人。”
    林勉之定定看着眼前的后生,往日总听闻这位武安侯不过是一心只爱玩乐胡闹的纨绔少年,多少人暗地里议论这武安侯府的风骨荣光怕是要陨在这一位身上。而此刻,林勉之虽见他身上确是自在不拘的风采,但他方才说了这番话,其中见解清醒通透,实在令人赞叹,可见后生亦是可畏。
    林勉之终是开口缓缓说道,“一个地界若是太好,便致虎斗龙争,林中小兽也不免会受波及。”他看着容霄,停了停,又像是叮嘱后辈一般继续说道,“我太过狷介执拗,许多事情只认死理,才会落得如此下场。如今想来若是迂回一些或许更好,也可保全自身。”
    “林大人莫要如此说,世人皆知林大人高风亮节、傲骨铮铮。大人的话,晚辈明白。”容霄忙道。
    “所谓高风亮节、傲骨铮铮不过是往日虚名,如今既已不在,我也不用放在心上。”林勉之微笑道。
    林勉之的笑平和豁达,这般困境中的温和与坚韧容霄十分熟悉,他终于明白林时清身上的超逸从何而来,“林大人,晚辈还有一事相求。您可否写封家书,我可将其带给令爱。”
    林勉之闻言面上一顿,接着泛上了难掩的痛楚与愧意,“侯爷认识小女?”
    “偶然相识,晚辈想林小姐如今定是十分牵挂林大人,若有书信一封,林小姐也可安心。”容霄不免有些忐忑的答道。
    自获罪起,旁事林勉之都坦然,唯这一个女儿他日夜担忧。原本是他的掌上明珠,如今却被他连累而受罪至此。林勉之也是年轻过的人,见容霄的样子心中也猜出了七八分,又想起方才容霄说他探查此事不只为了周将军,亦是为了别人,现下想来便全然明白了。
    “多谢侯爷周全。”林勉之郑重朝容霄躬身拱手谢道。
    “不必,不必,”容霄忙躬身回礼,亦郑重道,“大人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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