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彩原本有些涣散的瞳仁突然定住了,像是正常妇人生产那样,疼得热汗淋漓,唇都咬破,现出殷殷血迹这还是在吃了止痛散之后。
    若不然,孩子还没出生,她就先疼晕了,而等鬼婴出世后,她作为生母,将头一个作为绝佳的养分被生吞掉。
    这样不行。薛妤几次弯腰查看洛彩的情况,看着她身上那层漫出光彩与鬼气抗衡的鲛纱衣,皱眉道:没有力量来源,鬼婴出不来。聚灵鼎,佛女可有带上?
    有是有。善殊一边将小巧的银色四方鼎拿出来,一边凝着洛彩眉眼,道:可若是用了聚灵鼎,之后就不能对她用忘尘咒了。
    原本她们是打算这事过了之后,给洛彩施个忘却前尘的小术法,将怀胎、鬼婴这一段记忆抹去。如此一来,她醒来之后,就只记得自己是因为丈夫早逝,郁郁寡欢而来城南散心。
    如若不然,光是这一天发生的事,洛彩可能一辈子也忘不掉,不仅要接受人鬼神妖的全新世界,还得接受自己孩子被鬼害死的事实。
    这对她来说,未免太残忍。
    顾不上那么多了。薛妤伸手探了探洛彩滚烫的额头,从善殊手中接过聚灵鼎,道:凡人身体太弱,经不住这么熬。
    人活着,比什么都强。
    就在薛妤要施展聚灵鼎时,阵中突然传来颇大的动静,还有九凤气急败坏要跳脚的声音:哪来的死秃、驴,还厚着脸皮冒充什么游侠方士,今天非得给本殿死在这!
    薛妤停下动作,将聚灵鼎随手放到房中方桌上,轻声道:来了。
    九凤守在阵心,无论如何离不得身,汇觉也根本没想跟她过招,只在她横刀冷眼问出那句千年前为陈家提供借运之法的方士是不是你时掀了掀眼皮,淡声应了句是,姿态甚至还带着点佛家人独有的谦逊守礼。
    九凤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当场出手镇压,偏偏她此时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能嘴上哇哇乱叫几声出气。
    汇觉便这样旁若无人,如进自家庭院一样进了宅子,一路轻车熟路到正院庭前。
    在他脚步踏进房门的前一刻,原本偃旗息鼓的尘世灯骤然亮了一下,洛彩一声含糊的痛呼卡在喉咙里,人在下一刻晕了过去。
    汇觉拄着禅杖,一步一响地行至洛彩床前,而后半蹲在床沿前,长久地凝着她汗涔涔的眉眼,珍而重之地寻了她如水葱般的指头握着。如此才像终于寻了归路的人一样,挑着唇轻轻勾出一个弧度。
    他冷着脸时显得古板而僵硬,这一笑,却不知怎么释放出种豁然的少年气来,眉宇间每一根紧绷的线条都放松下来,露出原本俊俏而清秀的五官。
    看着像个唇红齿白的小和尚。
    薛妤冷然看着这一幕,长指微动,问:柳二是你杀的吧?
    汇觉握着那根手指,便怎么也不肯放了,连带着冷冰的神色也温和缱绻起来。他像是知道早就会面临这一遭,像是早知道要踏进这张请君入瓮的网,因而认得坦然:是。
    陈家于我和素色有旧恩,借运之术,是我给的。汇觉的声音甚至是从容而平和的:尘世灯是我拿的,柳二是我杀的,那根定魂绳,也是我的。
    他一口气通通认下。
    善殊感受了片刻,惊疑不定地开口:你的气息。
    是。汇觉笑起来一点威胁也看不出,他望向善殊,像是在说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千年前,我佛法也修到了一定境地,北荒来人,准备纳我进圣地。
    不过现在损伤了许多。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在善殊心里掀起了波澜。
    六圣地中,除了昆仑常年招新,其余五地,对此管控极严。像北荒,只有佛法极高深,能被长老看上的人才有资格进圣地,且必定是当时年轻一辈的翘楚人物。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走了妖僧的道。
    不用聚灵鼎。汇觉又看向躺在床上的洛彩,伸手慢慢将她散乱的鬓发别到耳后,像是怕惊醒了她一样,声音落得又轻又慢:她胆子小,经不住吓。
    她不是个纯粹的人,真正的肉、体凡胎不会被鬼胎看上。薛妤一针见血地问:所以她是什么,或者说,在这世之前,她是什么。
    是妖。汇觉竟正儿八经地回她:是一只不太聪明,又闹得不行的小狐妖。
    薛妤于是懂了。
    又是一桩缠、绵悱恻,不得善终的情、爱故事。
    现在这个局面,你准备怎么做。薛妤平静地指出事实:明知是局,仍要踏进来,想必不希望她死。
    汇觉看向洛彩,眼神竟说不出是欢喜多一些还是释然多一些。左右迟疑了半晌,他像是终于做了什么艰难的决定,倾身上前,用唇瓣轻而慢地蹭了下洛彩的额心。
    珍惜的,慎重的,还带着点不经意的眷恋和讨好。
    说起来也是活了上千年的人,这么个微小的动作,竟像是用尽了汇觉微薄的脸皮,他耳朵都红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让两位见笑了。
    来这之前,薛妤想过会昏天暗地一顿对弈,刀光剑影中降妖除鬼,却怎么都没想到是这种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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