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已入深夜,便尽黑冷寂。
    玉伶坐在江雍的车上,一路开窗吹风,才微微醒了酒气,头沉得很。
    不晓得现在时刻几何,吹冷了想摸自己的小云肩来披着却也没摸到,可能掉在江雍的船上了。
    反正派乐门附近的街道还没吵起来,也没那么晚。
    想起方才在他的船上喝了大半瓶酒。
    那酒当真好喝。
    趁着酒劲,乱弹琵琶一通,还要江雍给她伴奏和曲,接着有点晕船就嚷嚷着要回家,许是闹得他心烦,叫人给她送回来了。
    但江雍在扶她下船上车时还是再次问了她一句。
    是否要等到明天早晨。
    她点了头,记得清清楚楚。
    不知是在期待什么,不知是在惧怕什么,亦或是她本就没有那么想走。
    甚至只是临时起意想躲那个人而已。
    她当然是懦弱的,却也懂因懂果。
    玉伶推辞了司机送她上楼的提议,把他打发走了才自己一个人慢慢悠悠地上楼。
    所以当她见到一个穿军装的女士官站在自家门口也不是特别惊讶。
    甚至若是陈一乘站在这里,拿把枪怼着她的眉心都不是件稀罕事。
    “甄小姐,军座想请你走一趟。”
    ……
    玉伶还以为她会被带去那要扒光她衣服的提讯室。
    毕竟这回的陈一乘估计是要真的恼了她了。
    ……毕竟她要说的事还是公事公办的好。
    一句话不交代直接溜之大吉,这整个锦锡城里许是没有谁敢像她这样耍他。
    她估摸着懂事后的陈一瑾也不敢这般同他大哥玩笑。
    可她这跑路跑到一半又要自找苦头吃似地后悔,还自投罗网。
    简直是在发癫。
    玉伶再次来到了陈家家宅的书房。
    那名女士官和午后那个带她去茶楼的司机一样,把她堵进门之后,急急向陈一乘高喊打了声报告就赶忙带门离开了。
    玉伶霎时间还没能适应这敞亮的氛围。
    只觉着这书房里的灯怎么能这么亮,亮得都快恍了她的眼睛,恍得她的头怎么那么沉。
    ……她像从那地底里刚出来的一团阴生的鬼气,不能见光,邪乎得很。
    有这么一朝撞见得道高僧,怕到没骨气地跪地求饶,顺便在找机会遁地潜逃。
    只不过她现下没敢想着去做一回魅魉,其实迷人惑人不枉也为一条好行的歪歪路。
    玉伶站在书房门口,用背靠了靠门扉,已经推不开了。
    她进的这小门是陈一乘的大书房用于会客的偏厅,他并不在这里。
    陈一乘没应那女士官的报告,也没从里面走出来,留她一人在这门口,属实让她进退两难。
    玉伶往前走了两步,余光看见偏厅另一侧的小耳房里并没有点灯,于一团漆黑黑之中已经看不见里面那把何小姐的琵琶了,像是搬走了似的。
    快要见到陈一乘的那种紧张局促感又开始漫上心头,所以她在乱瞟。
    微醺的醉意似是加重了这种感觉,玉伶开始莫名渗冷汗,也恍似更醉了。
    横竖不知如何是好。
    不过她连自己这人头都提到他门口了,不见他一面还说得过去吗?
    快走几步,见到了坐在书桌后面、正拿着钢笔在快速写些什么的陈一乘。
    他并没有抬头,异常专注。
    身上穿的还是午后她见过的那件没有大红胸章的军绿衬衣常服。
    可就算如此,那肩上复杂的军衔军章也同样迫人。
    陈一乘的手边有高高的一沓用草黄大信封整理好的文件,他似乎一直忙到了现在。
    玉伶觉着那已经没了的皇帝可能就是像他这般批折子的。
    其实……这书房好像和她上次来的时候有些不一样。
    桌上笔筒旁那何小姐的照片不在了,她丢在茶楼的小手包被置于桌沿处。
    玉伶突觉这房间的光太过涩眼,视野偶有倾倒,酒劲尚在,想揉一揉眼睛。
    但她认为现在的她在他面前做任何事情都似乎是打扰了他,全是逾矩和犯错。
    于是房间里只剩陈一乘在写字时迅疾的笔速声响。
    他要是再不说话,玉伶感觉自己的头沉到快要在他面前就这样站着睡着了。
    她这才意识到喝了酒当真会误事。
    直到陈一乘批完那张纸,放到一旁时,这才开口问她道:“下午找东西找到哪里去了?”
    语气平平,似是随意问询。
    然后他抽出了另一个信封拿出几页纸,根本没有看玉伶。
    听见陈一乘终于出声向她搭话,有些懵转的玉伶直接脱口而出:“去见了雍爷。”
    “雍爷。”
    陈一乘的语气没有什么变化,只平平淡淡地重复了一声玉伶的称呼。
    他却把手里的钢笔盖好,抛入笔筒时用了些力。
    撞出的声响把玉伶瞬间吓得提了提神。
    玉伶抬眼看陈一乘拾起桌上的烟盒,于桌面轻敲一下,抖出一根烟,点燃后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
    他看向玉伶。
    烟幕之后的沉静目光令她顿生冷汗涔涔。
    他再次问了一遍:“见了谁?”
    玉伶现在觉得这个房间不仅亮得让她心慌,甚至还有发冷。
    再次伸手想要拢一拢自己的披肩,可是她早就忘在江雍的船上了。
    玉伶躲着陈一乘的视线,这才瞥见陈一乘手边半满的烟灰缸。
    沉默片刻,依旧选择实话实说,但还是后知后觉地改了口:“见了江老板。”
    “见他之后做了什么?”
    “乘船游江。”
    “还有呢?”
    玉伶的双手拘在胸前,听着他愈发严肃冷冽的语气,手指在无措地一遍一遍梳着辫子的发尾。
    又迅速瞟了一眼陈一乘在抽烟时那乍亮的烟头火星。
    仿佛那支烟烧尽了,估计她也活到头了。
    玉伶放柔了声音,强迫自己的牙不要在他面前打颤,轻轻道:“军座……”
    “您……别抽烟,不好。”
    “玉伶有一件事想……”
    “做了什么。”
    陈一乘直接打断了她。
    玉伶没能及时答上来,她此时的迟钝脑袋正在酝着怎么同他说那份名单的事。
    于是陈一乘又厉声问了第叁次:“和江雍做了什么?”
    但他也在问的同时起身。
    玉伶不自觉地后退两步,见他叼着烟绕过桌子向她走来。
    她在模糊的光影里好似看到了谢沛一般的凶恶眉目,让她的心像是被恐吓过一般直接卡在了喉咙里,跳都不跳了。
    玉伶连连后退,却也知道现在得优先他的问题,回道:“也就看水,弹琴,喝酒……”
    可陈一乘朝玉伶靠近的每一步明显比她退的两步还要多。
    他的压迫感和威慑力已经让玉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干脆地选择转身就跑。
    可自己双脚突然离地,一步都没能跑出来。
    她被陈一乘拦腰单手圈抱而起,然后他像是抱着一捆柴似的夹着她走出几步。
    “呀——”
    紧接着玉伶感觉自己被他扔出,浑身撞在了什么地方,惊叫一声。
    她已经眼冒金星,被撞到的肩头和膝盖在闷闷发疼,许是会青紫。
    好半天才意识到自己正趴在偏厅里的那张长长的实木沙发上,胃里的酒都快晃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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