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晚夜已停留太久。月辉在河水的心坎之中渐渐生凉。河中的斑月照出了我的影子。这抹流动的影子会送我至何方?水泥地在脚下变小变轻,以至于可以直接用手指撷取了。风雨中的木桩渐渐变得高大了,从泥淖的嘴巴里升到天上。教堂倒转过来了。无数的蝴蝶自草茎之上腾然起飞,然后变成了蝶油。太宰治手中的那把日本刀在月色之下的反光也跑了出来,直接跳到了他的眼睫毛上面,在睫毛上开始更加明亮,也哭得更加伤心了。而这一切都肇因于他心中的那位黑眼睛。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再也不能和黑眼睛重逢了。
    这是永别之夜。
    多么宁静的夜景啊,此刻只有他和凶手两个人。
    他不能呼吸了。
    我不能呼吸了。在明显看到出口处的光线时,芥川龙之介无法遏制住自己的情绪,感到一阵心酸甚至窒息,肋骨变得跟剐心的贴条一样,压着他的心以及正在心里面运作着的感应器,让他相思灭顶,肝肠寸断。我不能呼吸了,他想。
    因为我马上就可以和费佳再见了,我终于可以如愿做世界上最幸福的新娘,那时候,那时候,我应该和费佳去哪里?我应该偎傍着他的肩膀跟随他去哪儿呢?这世上有这么多的国家,有这么多的地点,天!在这一刻来临之前,我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地感觉到这个世界竟是如此美丽多彩!每一个国家每一种文化都那么独一无二无可或缺!我可以和费佳一起去很多以前没有去过的地方,就像当年他最喜欢带着我去俄罗斯那些陌生的地方游览一样,国境线以外的景观,太阳以西的世界,究竟可以丰富成什么样子呢?那蓼汀花淑的内蒙古草原,那缠绵不尽的树林,那在树下映射着橙红色夕霞的明澈水流,那在水流中挣扎着的涤绿色的苜蓿草,那来自苜蓿草的一次次随着水流规律而进行着的缠宛凄侧的颤抖,当它们终于死于炙晒死于颤抖倒下于岩缝,那些就住在旁边的积水蘋花,又会对这种死亡说些什么,会想些什么,会变成什么样子的呢?一想到费佳可以带我去探索这些问题的答案,我就觉得这辈子从未如此幸福过!那一条条纵横着的通向四面八方的小径,纷纷指向梦思眠想的故乡的山里,指向大草原独有的成片的羊队和牛群,如果可以,我真想问问那些骑过马放过羊的中国少数民族的人们,当月色来临,在凉白的月光之中骑马下山,沾了一身的花根草泥,心中究竟会想一些什么事情呢?我只知道在月光中骑马而行,那晚的月色一定会十分美丽。还有那充满了马黛茶气味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我多想看看这座城市的沉沉入睡的神态,多想看看星星为它祈之愿之时是怎样的深情情态啊!还有那著名的深邃又绅士的马德里,听说那里的历史悲情壮阔如被沉船压折的珊瑚,可又同时优美浪漫如珊瑚之上的水滴。还有罗马,对了,还有罗马,那曾被推倒于历史的无沫之浪之中的罗马,伟大精彩如海中火的罗马,无数现代文明之源的罗马,现在去那里的话,我还能找到那些凝滞住的伟大的痕迹吗?还有,还有,还有,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了,费佳,来自思念与希望的浓烈的情香已经渗满我的心脏啦……快看,我已经触碰到出口了!
    芥川龙之皆终于走出了隧道。
    外面如此明亮。
    只可惜夜晚却如此黑暗。望着这与明亮白昼截然二类的黑夜,他有了些疲意,不免感觉到了些眼枯唇燥,于是他慢慢地合上了双眼。
    太宰治问他还有没有遗言,他没有直接了当地回答,而是对天长坐,许久后才低低地叹息说:“龙飞走了。”
    话音刚落,太宰治就没有再给他任何机会,直接用那把利刃贯穿了他的左胸膛。他倒下的声音很轻微,就算是在丁点声响都会被无限扩大的黑夜,也不会显得聒噪响亮。
    太宰治微微欠身,看向地上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后者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面容那般平静温和,沉默地躺在地面做着有关于芥川的慕情的美梦。于是太宰治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即便是已经死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相貌依旧是那么俊美白皙,就连嘴角的红血缓缓涓滴的模样也足够美观。
    就是这张脸,芥川就是每日每夜都看着这张好看的脸,看了整整四年,所以才会彻底地抛下他,假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并不这么神俊非凡,假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个没有任何地方比得上他的人,那么他就不至于失去他的黑眼睛,更不至于体会在表白时还要听爱人大喊让费佳救他的痛苦。当年芥川龙之介拒绝他并呼喊陀思妥耶夫斯基名字的那一幕再度从他脑海中浮现,突破了原本已被淡化撤离的背景板,又一次有力且不容人忽视地重现出来。太宰治咬着牙,强迫自己忍着痛苦继续回想那些画面,头脑一片混乱。飞鸟蕴藏在月光冷色中的哀啼,临风掠过遗下的一阵阵叹息,红与黑相加和成的凶光,此刻愈加敏感脆弱的生命体的存在。他什么也思考不出来,却什么都在思考着,因为什么也想不出来,所以执着地疯狂地想着什么,但他是什么都想不到的,只是兀自往脑中装填未知的憎恶与急迅的畏惧。
    只是捅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刀,显然不足以让他感到满足了。这是唯一的清光他毕生之悔恨的机会,他自然不会让其在简单的一刀之下便落幕。
    他再次拿起了手中的利刃,一刀又一刀地划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脸,有时候是从头皮一路刮到下巴,有时候是直接从眉心到后脑勺整个刺穿,大片大片的或於浓或稀薄的血团飞溅不止,一下子扩大并喷散开,把陀思妥耶夫斯基从头到脖子都铺满了,直到整个头都被砍成了一堆肉糊。但是太宰治还是觉得少了些什么,于是又把他的腹直肌麻利地划开,肝胃脾肠一个都没有放过,用刀柄如同捣药那般疯狂地踩跺,直至所有的器官都变了形,混浊不堪的液体洒了一地,在月光的烘烤之下凝结成黑泥。先是肠胃。再是肝肺。最后是心脏。然后世界就这么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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