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过后,李韵携两个女儿一同去求神拜佛,主要是祈祷戴清嘉考试能够取得好的成绩。去年为多事之秋,李韵也暗自企盼全家人今年平安顺遂。
    古寺依山而建,在常绿的松林间,人们拈香朝拜。进入佛殿,李韵跪在旧蒲团上,她侧头,忧虑戴清嘉像往常一样不配合,准备好费一番口舌。
    怎知戴清嘉自然地跪下,行了叩首礼。她并未按照李韵的提示,默念菩萨名号,因为菩萨在她心中仍是虚无。真正使她低头的,不是一种虔诚的信仰,而是具体的人。
    戴清嘉俯低至地面,内心清净,因为她没有任何祈愿,既不祈愿被祝福,也不祈愿被原谅。片刻后她直起身,李韵惊讶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今天这么乖?”
    戴清嘉轻俏地答:“我怕考不上。”
    钟声悠扬婉转,当李韵怀着诸多美好的愿景叩首,戴宁笙的目光无遮拦地到达戴清嘉,她不像母亲一般大惊小怪,只是沉默。
    李韵忙得走不开,只好让戴清嘉独自应考。一家人送她去机场。安城新机场位于郊区,路程遥远,戴航中途停下加油,戴宁笙则去上洗手间。
    李韵和戴清嘉留在车上,广播放送着婚恋节目,她冒出一句:“我永远不会结婚。”
    李韵像是点燃了似的,飞快地横了她一眼:“你才几岁?又在胡言乱语。”她尽量平复自己,“今天是送你去考试的特殊日子,别逼我发火。”
    说完,李韵向窗外一瞥,戴宁笙出现在了视野里,她换台下车,叮嘱道:“现在我去上洗手间,记住了,等你姐姐回来,别说什么结婚不结婚的。”
    戴宁笙回来,却没有上车,背对汽车,朝远方眺望,戴清嘉推开门,空气沁凉,她深深地呼吸一口,解释说:“我下来透透气。”
    戴宁笙点点头,视线回到远处,天空飘起小雨,她们并排站立,所面向的前方,夕阳西斜,笼罩着一片宽阔而荒芜的田野。
    “我念大学的时候,很喜欢读长篇小说。”戴宁笙无端端地谈起,“看得多了,觉得凡是长篇小说,最后无非是因果两个字。”
    “那天你和妈妈去解签,我在寺庙里闲逛,听讲了一个佛家故事。”戴清嘉接过话,“有信众问,大修行人还落不落因果,一僧人回答不落因果,结果堕成一只野狐狸,五百年后,他拿这个问题去问一位高僧,答案仅有一字之差,不昧因果。他从此大彻大悟。”
    戴清嘉侧眼,戴宁笙并没有看向她,从她的角度,只见细密的雨滴落在姐姐的眼睫上,逐渐凝成沉重的水珠。安城冬天很冷,她自觉裸露在外的寸寸皮肤都是阴湿的,可是就是下不成雪,结不成冰。
    戴宁笙轻声道:“是你吧。”
    戴清嘉眼睛一眨,睫毛上的一滴水就这样落了下来,像人的眼泪,她坦然地微笑:“姐姐,你在说什么?”
    戴宁笙也微微一笑,不究问下去,同戴清嘉一起返回车厢。
    临行前,戴航和李韵依次和戴清嘉拥抱,她拍了拍小女儿的背:“好好考。”
    戴航附和道:“瞳瞳,你可以的。”
    戴宁笙站在父母身后,回想起第一次被小婴儿妹妹握住手指,她屏声敛气地在婴儿床边立了一小时,护士让她去休息,她说自己不会做先松手的人。可还是她先松手了。
    戴清嘉也没有上前一步。她想去拥抱一下姐姐的,然而做不到了。她背着书包,走进安检通道,回头望了一下,爸爸、妈妈和姐姐停在原地,目送着她。她知道这是一个她回不去的世界。
    机舱内,戴清嘉安坐在座位上,摆弄着她的单反相机,滑动到她拍下的首张照片。午后的厨房,李韵、戴宁笙和俞景望在分工合作地包饺子。他们之间没有亲密的互动,各自独立,整体的氛围很是融和。
    戴清嘉凝视着一方屏幕上的叁个人,直到广播提醒关闭电子设备,她手指一动,点按删除。
    手机调成飞行模式,戴清嘉打开一本书翻阅。这本书遗留在俞景望公寓的床头柜好长一段时间,后来才被拿回来。她不够爱护书籍,阅读过程中,有关无关的想法都会随手写上去。
    书中有一页,出现了明显不属于戴清嘉的字迹。她在读书笔记的间隙,无头无尾地写下,天空是白色的。大概是忘记下文,又或者注意力转移,中断在此。
    俞景望在下一行回她:但是云是黑色的。
    这是他们一起看过的第一部电影里的台词——如果你爱一个人,就告诉他:“天空是白色的”,如果那人是我,我就会回答:“但云是黑的”。这样就能知道我们彼此相爱。
    在飞机的巨大轰鸣声中,戴清嘉轻轻将书覆盖在脸上。
    二月十七日,戴清嘉十九岁的生日,中戏的校考在南锣鼓巷东校区举行。北京连日雾霾,清早下起了大雪,她收到卢珂的短信:生日快乐,好运加持。
    初试只考朗诵一项,戴清嘉早起排队候场,一直到下午考试结束。许多考生有家长陪同,校门口人流密集,她走出一段距离,蓦地怔住,因为见到不远处站着的人。
    戴清嘉一身白羽绒服,慢步走到俞景望面前,雪花落在脸上便融化了,她深吸一口气:“这么多人,都戴着口罩,你就确定能找到我?”
    室外的气温零度以下,俞景望面色清寒,像高山上的冰雪,他不相信所谓的缘分,言简意明地回答:“电话。”
    戴清嘉轻笑。她猜想,他可能是来北京参加学术会议,可能,是出于其他原因。总之,她没有问他怎么在这里。包括听闻了他出国的消息,她也没有询问他以后。
    两人并行,离开熙熙攘攘的南锣鼓巷,走到一条相对人少的胡同。俞景望问她晚上想吃什么,戴清嘉反问:“随便我选?”
    俞景望微点下颌:“我记得,有人声称自己很有仪式感,每个生日都要好好过。”
    戴清嘉没有回应,俞景望回身,她摘下了口罩,落后于他一两步,边走边踢着雪玩,一副自然自由的模样。他静静地看着她。
    白雪累积了一定的厚度,戴清嘉今天穿的鞋不方便,于是踩着俞景望的足迹行走,天气干冷,她鼻子和喉咙痒丝丝的,打出一个喷嚏:“要适应北京的气候,对我们南方人来说真是一个挑战。”
    俞景望嗯了一声,大雪初霁,他提醒道:“不要一直盯着雪地,反射的阳光可能会伤害眼睛。”
    戴清嘉脚下打滑,俞景望扶住她,她呼出一汪白汽:“那看哪里?”
    俞景望轻轻扬眉,她的问题称不上高明:“目视前方,不然呢?”
    枯枝上的雪簌簌落下,戴清嘉视线上移,定格在他深黑的眼睛。
    他们正身处异乡。而她没有说出口的是,与他待在公寓里的时光,有多个瞬间,她惝恍觉得,窗外才是她的异乡。
    这一刻极为安静,带有永恒的意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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