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陈令姿再醒来,已经回到了宋家属于她的那间小屋,她的额上盖着一条毛巾,皮肤沁满汗液。令人倍感讶异的是,她这具称得上孱弱的身子,竟然没有受到什么折损。除了脑子昏沉四肢乏力,完全不像一个在冰天雪地里站了一晚的人。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倒下的那一刻,有人急忙赶来,摸着她滚烫的额头,半夜派遣下人延医问诊,请了如今最负盛名的医师,施针用药数次,才将她的高烧降下来。
    陈令姿刚睁眼,宋婶便抓着她的手泣不成声道:“令姿,你终于醒了,你快吓死我了!”
    陈令姿朝她笑了笑,伸手碰了碰她的头发,原本乌黑浓密的秀发经过这几天的摧折生出根根银丝,心里一酸,轻声道:“宋婶你别担心,我没事。”
    宋婶擦干眼泪,勉强打起精神道:“你渴不渴,我给你倒点水喝。”
    陈令姿点点头,喝完整整一杯水后,身上好像恢复了些力气,迫不及待问道:“是谁把我送回来的?”
    “哎,差点忘了!”宋婶拍了拍头,忙道:“我去喊他,他从你昏过去后就一直守着你呢。”
    陈令姿慢慢起身,手拽紧被子,提着一口气紧盯门口,直到看见一张英俊却又熟悉的脸。
    失望如水般侵袭她身上的每一处,她明白,周崇礼不会再见他了。
    贺玺之将她的怔忡尽收眼底,明明心里痛的不成样子,表面还装出一副风平浪静的模样,一步步走到她床边,关心道:“身子好些了吗?”
    陈令姿很快回过神,感激道:“好多了,谢谢。”
    两人在此时相顾无言,气氛沉闷又奇怪,还是贺玺之打破僵局开口道:“宋延清被捕入狱是因为刊登发布反动言论,造成极恶劣的影响,现在政府认为他就是主谋。”
    陈令姿瞪大双眼,情绪激动地反驳道:“不可能!宋叔不会做这种事!”
    “这期的《新语》就是证据,其中好几篇文章都在影射斥骂当局不作为。”贺玺之知道她很难接受,但这就是事实。
    陈令姿闭上眼睛仔细回想,猛然记起那天宋延清拿在手里的信件,抓住他的衣袖解释道:“那几篇文章不是出自宋叔之手,是别人投稿的,错不在他!”
    贺玺之对上她明亮的双眼,沉默许久,才道:“他是主编,理应对自己出版的东西负责。他们大多用的是笔名,追踪溯源投稿人太难了,政府只想杀鸡儆猴,宋延清刚好撞上枪口,《新语》已经被勒令停刊了。”
    陈令姿顿时失去所有力气,软下身子倒在床榻上。
    贺玺之下意识伸出手,见她无恙又默默收回去,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像是要弥补这段时间缺失的遗憾。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想得要命。
    自从校庆过后,周崇礼不知跟他父亲说了什么,他被打发到老远的地方,远离平城。好不容易在母亲的劝说下,父亲终于有所松动,他马不停蹄地赶回却到处寻不到她的踪迹,直到在周公馆门口遇到她。
    看见她倒在雪地里的那一幕,他真真切切体会到了心碎的感觉。
    陈令姿垂眼不知在想什么,他的视线略过她光洁的额头,落到秀挺的翘鼻,又到苍白的唇。他以为长久的分别能让感情渐渐变淡,没想到却变得更加醇厚。
    她陡然抬头,迎上他的视线,四目相对间,她问道:“你能救宋叔出来吗?”
    “令姿,我很想帮你,可是……”他如鲠在喉,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艰难道:“因为《新语》大面积传播,波及太广牵连太深,严重到被政府下了禁令,我……做不到。”
    不是不想帮,是他真的能力有限。
    “我明白了。”她扯着笑道:“还是很谢谢你救了我。”
    “不必谢。”他只说了这句,剩下那句“我甘愿如此”湮灭在唇齿间。
    陈令姿侧过脸,青云似的秀发堆积在她颈边,掩盖了她脸上的表情,只听她突然问道:“你认识舒妍吗?”
    贺玺之呆愣许久,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完全没想到她会提起舒妍,踌躇片刻还是承认道:“我家同她家算世交,我从小便认识她。”
    她的声音极低,没有诘问,像是单纯的闲聊:“你当时帮我逃出周家,是因为她?”
    “……”这个问题的确难到他,但他并不想他们之间还存在欺骗和隐瞒,即便难以启齿仍坦诚道:“那时舒妍因为周崇礼远走海外,多年来一直孤身一人。而从不近女色的他身边却突然出现一个你,我便想试探你在他心中的地位。”
    他是真没想到周崇礼会将她看的那般重,也没想到这一试竟把自己也搭了进去。
    其实在舒妍出国的那天他曾到机场把她拦下,不仅表明了自己的心意,甚至想让她留下来。没想到她轻轻一笑,极认真地对他说道:“你对我来说太小了,抱歉。我喜欢的是成熟的男人,而不是男生。”
    这番拒绝对他的打击不可谓不大,他消沉许久,心中对周崇礼充满仇视。因此除了试探外,难免参杂一些个人意气,存心想给他添点堵。他本以为周崇礼最多也只当她是个情人,没想到校庆那天他大动干戈,甚至不顾周贺两家的情面,他这才发觉周崇礼比他想象中更加珍视她。
    “那……”陈令姿还想问些什么,但两人的谈话被外面噪杂的声音影响,隐约还能听到宋婶悲怆的哭声。陈令姿顾不得其他,起身披了件外套往外走,脚刚落地便因使不上力向一旁倒去,多亏贺玺之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肩膀才险险避过一摔。
    陈令姿颔首道谢,在贺玺之的搀扶下快步走到宋端的房间。
    只见宋端浑身是血的躺在床上,已陷入昏迷状态,嘴里还在念叨着什么。脸上有着大大小小的青紫伤口,细看还能瞧见皮下聚集的淤血,胸口起伏的弧度很小,气息也是若有若无,显然伤的颇重。
    宋婶在床旁拧着帕子小心地擦拭他身上的血迹,眼睛红的跟兔子似的,悲痛道:“你这是何苦,难道想逼死我不成!”
    陈令姿忙上前问道:“宋婶,他……”
    “他听说老宋被捕的消息后,就闹上警局非要见他一面,跟警察起了冲突,被狠狠打了一顿。要不是被人抬回来,早就死在那了!”宋婶捧着脸哭的泣不成声,不仅丈夫在牢房不知死活,眼下连儿子也躺在床上生死未卜。打击接踵而来,她也恨不得跟他们一起死了算了。
    贺玺之见状,急急喊来下人,让他赶紧去请医生,务必将宋端治好。
    陈令姿握紧拳头,心中酸涩得不像话。她欠了宋家太多太多,还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和来自家人的关爱,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她一定要把宋延清救出来。
    就在宋家乱做一团之时,百盈楼的门被一人敲响,来开门的是红姑的心腹李卓。现在不是百盈楼的营业时间,这种扰人清梦的行为实在令人生恼,于是他语气极差地问道:“来干嘛的,不知道都在休息?”
    “我找红姑。”
    陈令姿在家修养了几天,身体刚恢复便穿好衣服来到周公馆门口。这次她学乖了,也不在正门口等,反而藏在一棵枯树后面,只要见到周崇礼的车从馆内出来,她就上去拦截。虽说有风险,但也没有比这更稳妥的办法了。
    那天同贺玺之的谈话让她意识到,能救宋延清的唯一人选,便是大权在握的周崇礼。不然就算是宋家全都喋血在警局门口,里面的人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螳臂当车大抵如此。
    周崇礼扣好袖口的纽扣,端起桌上的清茶喝了一口,穿上黑色大衣后,看了眼腕表时间打算出门。不料刚到门口便被舒妍拦下,她倾身替他整理衣领,两人挨的很近,连呼吸都密不可分。她的纤纤玉手在他宽阔的肩膀上游走,低声笑道:“今天陪我逛街好不好?”
    “舒妍。”他喊了她的名字,等她抬头后淡淡道:“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舒妍也不惧他冷脸的样子,抱住他的手臂撒娇:“你陪我去了,接下来一周我都不烦你。”
    周崇礼闭眼按了按眉心,没做声,自顾自地往外走。
    舒妍得意一笑,知道这便算答应,跟着他上了常座的那辆黑色轿车。
    车刚刚开出周公馆,司机眼前陡然出现一人,吓得他当机立断踩下刹车,这点动静自然惊扰了后座正闭眼假寐的周崇礼。他睁开眼睛往车外望去,那张魂牵梦萦的脸蓦然出现在他眼前,他静静地盯着她,直到他这边的车窗被敲响。
    舒妍见周崇礼纹丝不动,便越过他自作主张地降下那边的车窗,因空间狭小,上半身几乎窝在他怀里。
    车窗在等待中缓缓下降,映入陈令姿眼帘的,便是聚会上的华贵女人,温顺地靠在周崇礼身前,语带困惑地问道:“你是谁?”
    陈令姿刚启唇,见周崇礼的视线轻瞟过来,思考后谨慎地说道:“我叫陈令姿,有事想请周总指挥帮忙。”
    她的语气分外客气,生怕自己无意中会影响到这对天作之合。
    舒妍望着眼前这张尤为昳丽的脸,就算是简陋的装扮也丝毫没有折损她的美,反而透出一种天然纯净的动人气质。她的心中无端升起一股危机感,向她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他今天要陪我逛街,帮忙的事之后再说吧。”
    舒妍见周崇礼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急不可耐地升起车窗,同时吩咐司机开车。
    司机听命踩下油门,没想到就在车窗即将关闭的时候,陈令姿伸手拦截,车窗狠狠卡住她的双手,身子也被前行的汽车带走,在地上拖行了一段距离。
    她清楚的知道,如果这次把握不住机会,可能永远不会有下一次了。
    “停车!”周崇礼一边厉喝,一边降下车窗,不待车停稳便生气地推开车门,把地上的陈令姿抱进怀里,连手都在微微颤抖,严厉地质问她:“你在拿自己的命胡闹吗?”
    舒妍从没有见过他这么生气的样子,他一向是喜怒不形于色,那浮于表面的温和笑意,也是用来隐藏自己的真实情绪。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情绪外露的模样,原来可以这么生动,即便是汹涌的怒意她也甘之如饴,但留给她的从来都是一片冷冰。
    周崇礼硬邦邦地丢下一句:“你去逛街吧,账记到我头上。”
    随后走进周公馆坐上另一辆车,极为温柔地护着她,往医院赶去。
    等再也看不清那辆车的踪迹,舒妍才回过头,她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脊背挺得笔直,双眼看向汽车后视镜,对上司机躲闪的双眼,平静问道:“陈令姿是谁?”
    多亏周崇礼反应速度够快,陈令姿只受了点轻伤。手指因之前的冻伤还没好,如今又被狠狠夹了一下,指骨上血流如注。医生给受伤的地方抹上药,用纱布包了几圈,处理好后便离开病房。
    陈令姿发现自从离开周家后,与医院实在有不解之缘,大大小小的伤痛就没断过。
    周崇礼背对着她站在窗前,挺拔的背影看上去极其可靠。
    陈令姿慢慢下了床,受伤的手卑微地拉住周崇礼的衣角,恳求道:“求你救救宋家,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我会好好听你的话。”
    周崇礼的视线依然停留在窗外,甚至没低头看她一眼。
    她抿唇松开手,双膝下跪,闭上眼睛向他磕头。
    不过刚刚俯身,就被他牢牢抓住下巴,只能顺着他的力道仰起头。
    周崇礼蹲下身子俯视她,她现在这幅脆弱又可怜的样子能让任何人心折,但他却嘲笑道:“你现在对我而言还有什么吸引力?你全身上下哪里没被我碰过?我如今看到你就厌烦。”
    “是因为舒妍吗?”陈令姿咬唇问道。
    周崇礼愣道:“你说什么?”
    陈令姿看着他的眼睛,缓缓道:“舒瑶说我跟她很像,你当初救我,是因为她吗?”
    周崇礼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冷冷道:“你太看得起自己了,你配和她相提并论吗?”
    陈令姿用力从他手中挣脱,忍住心中莫名泛起的涩意,垂着头低声道:“抱歉,这段日子是我打扰了。”
    她说不清为什么,只是突然难过地想掉眼泪,大概是伤口太痛了吧。
    她拼命的眨眼,想把夺眶而出的眼泪压回去,却又一次被周崇礼抬起下巴,只是这次的力道比方才轻了许多。
    周崇礼看着她泛红的眼眶,一双眼睛像被水洗过般,清凌凌的。他温柔地替她擦去眼角将落未落的泪滴,倾身到和她处同一水平线,态度和煦的不像话,仿佛刚才那一幕只是她的错觉:“哭什么,我才说了几句重话就受不了,你想过我当时的感受吗?你现在的难过,比不上我当初的分毫。”
    陈令姿愣愣地看向他,似乎不明白事情怎么突然发展成这样。
    他起身将她抱在怀里,下巴贴上她的额头,又拍了拍她的背,轻声哄道:“什么都别想,回到家好好睡一觉。我会帮你的,别怕。”
    陈令姿没有做声,安静又乖顺地窝在他怀里,只听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妥协道:“你知道,我对你向来没什么原则可言。”
    明明打定主意要晾她一段时间,即便她再怎么委屈可怜也不会动容,非得让她尝尝当初她离开时自己伤心难过的滋味才是。没想到才说了几句狠话出气,见她难受的样子他心里也没多舒服,只要她掉一掉泪,他必是比她难过百倍的。让他这般恰肠挂肚,狠不下心又放不下的人,叁十多年来也就她一个罢了。
    真是他的克星。
    也是他的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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