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卿叹气。我还以为,神仙见到世间不公之事,会主持道义,结果如今看来,还是要靠世人自己。
    我点点头。所以你一定要回京城,做皇帝。
    你都看到了,所谓太平江山下,究竟藏着多少腌臜之事,我又说,你爹爹已经是很厉害的皇帝了,大嬴律也不可谓不严苛,但女子要受的苦,还是没变过,这里略卖成风,那里要给亡夫陪葬,且不说神仙不能管,就算神仙能管,管得过来吗?
    可我做了皇帝,不会也一样吗?云卿问,庙堂高远,下面的人要存心隐瞒,我一样是不知道的。
    不一样,我摇头,你有志向,要让女子读书,招她们为官,给她们多一些路走,这一定可以改变她们的命途,也许短短几年里看不出来,但长此以往,必会有成效。
    云卿沉默了。
    如今我的想法也变了,我说,之前我是觉得,作为好友,你要回京继位,我就陪你走这一趟,但眼下我想,既然只有你有希望颠覆天地,那我就是赔上这条命,这要保你安然坐上皇位。
    别乱说,云卿赶紧说,我们都要平平安安的。
    我们交谈时,衔玉打马在我们身前,她一直听着,此刻也不时地回头看。
    见过梅里仙君之后,她看我的眼神就变了,好像终于发觉我不是个江湖骗子,现在的神情,又仿佛对我多了一份信任。
    云卿意识到了她的视线。衔玉,她打趣道,你听到没?我做皇帝后,天下女子都要念书!你也去给我好好读个书!
    她没读过书?我有些惊讶。
    没有,云卿说,她是我小时候出宫游玩时,在路边遇到的,我瞧她瞧得欢喜,定要随行太监把她带回宫里,为此我爹爹还骂了我一顿。
    她想一想,脸上露出笑意。那时候我才十岁,衔玉只有七岁,后来她就和我一起在宫里长大,做了我随身的侍女,但侍女不可学文习字,她就习了武。
    你们宫里的人,瞧上谁就可以把谁带走?我不知该说什么。
    你们这样不也是明抢吗
    当然不可,云卿说,但衔玉不同,她无亲无故,我遇上她时,她就在街边蹲着,给自己插了个草标,要卖身葬母。
    啊?
    她娘亲刚过世,云卿黯然道,母女俩孤身在京城讨生活,周围也没有亲人,衔玉听人说,她那个年纪的女童能卖个好价钱,就想把自己卖了,换些钱,好歹给她娘亲买口棺材。
    所以你等于是救了她?
    嗯,云卿说,当时已经有青楼的龟公在和她谈价钱了,我晚到一步,她就要去做艺妓了。
    我听得心里发凉。看衔玉的模样,我还以为她是个王公贵族家的大小姐,想不到还有这样崎岖的过去。
    话说,她爹爹呢?我问,早去了?
    云卿没说话,似是不想说,但衔玉忽然放慢马匹,强行挤进我和九枝中间,也不看我,平静地目视前方。
    是我爹爹把我和娘亲赶出来的。她说。
    第44章 衔玉(四)
    二十年前,衔玉生在一户殷实人家。
    她原籍便在平州地界,爹爹家里世代做木工活,虽然手艺一般,但养家糊口倒也无虞。
    她爹爹二十三岁时,经人说媒,娶了她娘亲,成亲后第二年,有了她。
    不知为何,生了衔玉后,衔玉娘亲便无论如何都怀不上身孕了,一直到她七岁,家里就只有她这一个女儿。
    木匠行当的规矩,同大嬴朝多数行当一样,都是传男不传女,她爹爹也没那个气魄,要打破规矩传给她,只能年年带父母妻小上山上庙里求子,盼着自家营生能有个后继之人。
    尽管如此,她爹爹待她和她娘亲还是好的,对这个女儿也算疼爱有加,衔玉幼年时倒没吃过什么苦。
    待她六岁那年,有一日爹爹远赴邻县做工,深夜归家,却带回一名女子。
    据他说,这名女子是他在返家时遇到,孤身一人,腿还被野兽咬伤了,体力不支,昏倒在山中。
    好歹一条人命,她爹爹不敢不救,娘亲见这女子的惨况,也没说什么,腾出一间空屋教这女子休养,隔日又请了郎中来替她治伤。
    女子好些后,自云是从南边州县而来,家中被强盗劫掠,父母身死,她也饱受凌辱,好不容易才逃出,预备往北投靠远房亲戚。
    她行动不便,求衔玉爹娘收容她多住几日,等伤完全好了,她便会离开。
    时隔久远,衔玉已不怎么记得她的容貌,只大概记得,这女子有种夺目的美,又带一点凄楚,笑起来格外动人。
    于是便把她爹爹的魂勾走了。
    起初还相安无事,从某一日起,爹爹忽然就住进了这女子的卧房,日夜不出,连活儿都不做了,衔玉还小,不懂发生何事,看着娘亲屡屡叹气抹泪,更不知为何。
    此后,那女子就像彻底进了她家一样,与他们同吃同住,入夜便和她爹爹睡在一起,伤好了也是如此,衔玉娘亲试着提出,既然她伤好了,便送她去投奔亲戚,被衔玉爹爹一顿臭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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