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长篇小说成为了近期香港界内的中心话题,由于它连载于一本刊物内,并号称绝对不独立成本,因此许多人总奔着小说的细故购买刊物,连带着刊物的销量水涨船高,在大街小巷中流通。
    照理来说,这样出色的小说定出自于一个出色的作家之手,然而,竟是无人知晓其名讳,那位作家甚至连笔名都不曾见得,大多人从笔法之细腻与文笔之流畅,乃至猜测故事情节背后所隐含的意义,认为这作者定是位女性。
    是的,女性。这也就得牵扯到故事本身是以何种视角写成。通常,第一人称的故事由于视角受限,而难以受他人青睞,但这故事却偏偏以第一人称写成,将主角与军官之间的藕断丝连写得梦笔生花,尤其情感刻划在所到之处,更是引得人泣不成声,自然也就认为这是从女性视角出发的故事。
    「这期的销量又比上期多了两成,杜七,你真厉害。」俞青看着伙计手中的帐本,然后抬头有些惊喜地说道。「简直像是在台下看戏一般,好极了!」说罢,她拿起一旁的刊物,随手翻了几页。「这段赠戒的部分实在是太感人了,想必那戒指套牢住了女主角对军官那飘忽不定的情感,这也才让她决定死心踏地??」她不禁想抬起手假做拭泪的模样,却看着杜洛城还在埋头校对下一期的稿,模样很是认真,本是不捨得打扰,而将要放下手中的书本,杜洛城却开口简短地回答道:「过誉了。」
    若要放在从前,他定是要好好夸讚一番自己,将所有好听的话都往自个儿身上放,但唯独听得他人对于这个故事的高度评价,他会是如此谦逊的。毕竟这故事也就是他自己的故事,竟有人会觉得这般荒谬的情节为好,连杜洛城自己都心虚得慌。但不得不说,他竟在夜夜的振笔疾书中,找到一种难得的成就感,仿彿过去的一切都被刻划在纸上,成为雋永的、过往的证明。
    越是难得的事,就越记得所有细节,也就写得越细腻,或许连杜洛城自己都没发现,他凭着记忆写的文字,对于部分片段的描述已经可称得上是枝微末节了,难怪许多人也评价阅读时会有仿彿身歷其境般的代入感。
    见杜洛城反应淡漠,俞青便也将话题转向杜洛城正全神贯注的手稿了。「这期学生的投稿文章如何?我觉得上一期那位姓陈的学生写得挺不错的,很好地从当代崑曲文化的衰微带出中国传统文化受时代变革的冲击议题,略带青涩的文笔配上有趣的切入点,着实是一篇好文章。」
    杜洛城点点头,「确实不错,我现在手里这个是他这期的投稿,似乎是想延续上一期的内容,但反而显得这篇文章的主轴失焦,总得来说,不通过。」他将原本看得入神的手稿甩在案上,推了推眼镜,思考了会儿,似乎拿定了主意。「但是嘛,我觉得这个陈同学定是对社会有高度关切,不然也不会次次来投稿。」
    俞青听完后便如是想到,虽说上一篇在他们口中评价甚高,可这也是这位陈姓同学多次投稿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杜洛城接受的文章,前几章的问题如杜洛城所言,确实是容易失焦,将主题七弯八拐地扯到不同的地方去,而杜洛城却也是有心的人,对于每篇被他拒绝刊登的稿件,他定会在寄回的原稿件上加上不通过的细故,更会就个人想法,挑战这些文章中所提的观点。
    平日杜洛城有如此多稿件要审,自己还有许多文章要做,可说是一头栽在这报社的事业了,想着或许偶尔也得让他们这报社的文曲星休憩一下,俞青望了眼窗外的景色,逐渐西沉的夕阳照得这青浩浩的街上格外地温暖。「看你忙了一天,不如我们去吃个饭吧。」
    杜洛城想着最近确实忙得不可开交,便欣然答应了俞青的邀约。他们找了一间远近驰名的馆子,虽说依这馆子的名气,平时是要预约的,但俞青和那儿的老闆关係挺好,便破例空出一桌招待他们。
    老闆顺道招待了几瓶上好的美酒,杜洛城浅嚐了几口,顿时把先前的酒癮给勾了回来。他本是无酒不欢的人,但自从将心力放在事业上后,就没有太多时间能续上一杯,现在又嚐得这迷人的味道,醇酒的香气縈绕在他的鼻尖,就不免得想再多喝上几杯。
    俞青见他喝了酒便停不下来的样子,不禁回想起过去在北平的堂会上,他也时常是这个样子,看来这酒确实让杜洛城放松了不少,两人都默契地没有聊到工作上的事,反而这么叨叨絮絮地谈回了北平。
    「可惜这里并没有太多戏班子,原本在北平的那些,散了也都散了,回到自己的家乡去。」俞青略带惋惜地说,「不然你还可以继续写戏本子的。」
    「我的戏本子啊,只为商细蕊一个人作。」杜洛城放下酒杯,指尖在桌子上灵活地点动,甚至带了些轻巧的节奏感,「我的最后一个戏本,就是《凤仙传》,但我自己都还没看过一场,后来商细蕊也不唱戏了,就这么搁着。」
    「凤仙传?」俞青一听来了兴趣,「是在说小凤仙的故事吧,杜七的取材果然特殊。」
    「有一段时间我特别爱喝花酒,躺在女人大腿上想到的。」杜洛城笑了笑,现在回想起那段时光,可说是荒谬至极,说是糟蹋自己也不为过,见俞青有些讶异的模样,杜洛城解释道:「我啊,那段时间生活没什么目标,纯粹是放浪的模样了。」
    俞青听着便更感好奇了,「那后来是什么让你重新找回生活的目标呢?」
    杜洛城又满上了自己的酒杯,心底却是虚得慌,他本想隐讳地带过,但不知道是因为酒精的作用还是为何,他竟有股冲动,想将这一切全部坦白。「吃饱了,我们去散散步吧。」
    俞青点点头,知道这是个很长的故事,此时的他们都需要时间,也都需要一个间适的场域。于是两人出了饭馆子,要说这馆子还有个优点,就是选址选得极妙,是个隐隐约约看得到海的距离,但当风一阵阵地吹过时,所带有的海风咸味却真切地如走在沙滩上般,亚热带的风情绝伦。
    他们并肩漫步在河堤旁,杜洛城望着对面的建筑物高低不等的灯光,心想着每栋建筑物都正在发生着自己的故事,他现在也要说出自己的故事了。
    「那一段时间,我和爱人分离了,我很想念他,可内心却总有种愧疚感,因为我同时和别人走得近,整天跟着他喝酒吃饭,虽说在旁人眼里,我过得一副逍遥自在的模样,但我自己却明白,更多的是欢愉后的寧静与颓丧。」
    「??原来杜七也有爱人啊。」俞青勾起嘴角,却带有些苦涩,她也曾有爱人,可结果却是毫无滋味的尽头。「从没听你提起过呢。」
    「不是刻意瞒着你的。」杜洛城急忙解释道,即便这样却显得更加心虚且刻意,「是因为他也不再是我的爱人了。」他晃弄手中的戒指,银色的光泽在灯光下细细闪烁着。「说来却也奇怪,这戒指我却从来没有摘过。」想起当时的景象,他就像是重回那时一般,不禁微笑道:「你确实挺认真在看我的小说。」
    不知杜洛城为何出此言,但俞青仔细思考了一会儿,便马上明瞭道:「那小说该不会??」
    「是,那就是我和他的故事。」杜洛城点点头,俞青一个女孩子心思细腻,自然是能够懂他的。「你说,这戒指套牢住了主角飘忽不定的情感,是的,我当时确实是迷惘了好一阵,但这戒指于我而言,象徵一个长久的承诺。」
    「于是就像你说的,我当时就有了死心踏地的念想。」
    俞青仍处在惊讶的馀韵中,她竟在小说的原型前诉说自己当时的看法,除了感到有些羞愧外,但回过神来时,却更加崇敬杜洛城了。她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犹豫再三后开口道:「我想到??我可能看过你俩。」
    这下换杜洛城讶异了,他赶忙追问:「什么时候?」
    「很久以前,在王府戏楼外。」俞青细细地回忆道:「那会儿刚下戏,我看着一个人像你,却看见??」她的话音渐弱,随后摇了摇头,「我以为那不是你,可回头的时候,只是在想??那两人可真相爱。」
    杜洛城叶被唤起了些记忆,想起当时曹贵修将他带出戏楼外,便在以为夜深人静的北平街道上亲吻??现在想起来,又想到被俞青撞见,不由得有些羞赧了。「让你见笑了。」
    「没事的,你愿意把你们的故事写出来,想必你已经释怀了,倒是我,我还有未做完的课题??」俞青摆摆手,脸上的笑容多了份辛酸,而杜洛城自然也想得到是什么事,就是过去她与原小狄的那些往昔吧。
    他知俞青心思细腻,但也没想着她现下依然无法忘怀。眼见俞青现在表情看上去有些沮丧,杜洛城转移话题道:「我跟你说个事儿吧,我来到香港后,第一件事就是忘记他。而这个文章,或许也是我愿意放下的证明。」
    「??咦?」俞青被杜洛城的话勾起了兴趣,他们又在河畔走了几步,似是各自思考各的,终于,俞青开口道:「??我本是有别的见解的,在我尚未知道这是你的故事之前。」
    「我接下来说的话??也就是我的浅薄之见,希望你不要太在意。」还没等杜洛城开口,俞青便接续前言道:「你的这个作品在最近的圈子讨论度确实极高,然而,或许许多人都遗漏掉了一点,也就是这部作品,你是以第一人称写的。」
    「??我确确实实地发现了,你总刻意避开对于性别及外观的描写。」俞青微微一笑,自己过往的猜测在杜洛城坦言之时便逐渐成型,直至现在,她终于敢说出她所推敲的结论了:
    「其实你不希望原本代表『你』的角色被拘为一名女性,相反地,你在里面留下了自己的色彩,反倒??让这个角色就算名为『杜洛城』也不意外呢。」
    他们停下了脚步,杜洛城是被此番言论定在原地而难以迈步,而俞青则是适时地拉长了他们的散步时间,以便他们的话题能够持续。他们对到了眼,杜洛城还在备感震惊的馀韵当中说不出话,他想、他正在想──俞青为何能够如此轻易地猜到了他的心思?不,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自己总是凭着感觉写文章,是认为「如此甚好」、「这样的安排妥当」便会一股脑埋入写作的人,在不知不觉中,依赖直觉地写出了一个第一人称视角、且没有性别之分的小说。
    俞青的这段话点醒了他,可他本就不迷惘,更像是清醒地迈入黑暗之中找寻亮光之处,尚未迷惘便出现出路。而俞青便是那盏明灯,他这下还真不得不佩服,连看着她的眼神都变了模样。
    俞青见杜洛城的神色有异,便知道自己的猜测肯定在他的心中盪起了什么样的涟漪,让她感到僭越「伙伴」这个身分的错误,可一言既出,她也不得不继续说下去了。「??这更像是纪念爱人的小说,你其实并没有遗忘他,你也不曾放下吧。」
    夏夜的晚风吹抚在地砖上,捲起一丝残留的热气到了脚边,没想着这样的热气竟会顺着脚跟子往身上胡乱窜,再来是脸部、最后是脑部。是的,杜洛城感到一股脑热,他说不清这是什么样的感觉。被拆穿的愤怒?并不,他完全并不恼怒。被揭穿的羞耻?并不,他和曹贵修的事从来没有成为耻辱。直至他终于愿意仔细审视自己现在的情绪后,他发现他抓到了熟悉气息的尾巴,是的,那便是爱,那是那个在过去岁月中,他所刻划铭记在文字中的情感。
    这样的热气此刻化作过往的点滴,使他想起爱情的炙热,以及曹贵修的情感──同样的炙热。
    「??你真是比我了解自己。」杜洛城恳切地看着俞青说道,然俞青竟一时无法判断此时的杜洛城是泛着泪光,亦或是河畔的波光反射在他的镜片上,但看上去却是如此令人感到疼惜。
    「毕竟我们做了很久的伙伴啊。」俞青笑道,一双美目中透着光芒。
    杜洛城抓起她的双手,紧握在手心道:
    「我们是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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