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父亲提过一次,后面就彷彿没有了这回事。他大概在等我开口。可我不会。非在和他呕气,更不是衝动——我很早地想过这件事。
    父亲的不曾表态,开始时,我也有不平。我是不愿去和谁比较,比不得,倒要徒惘然。因在社会上做事,久了,见得人多,眼界便广阔,心中通达更多。
    父亲可以说白手起家,今日一切为他苦心打拼。他大半辈子的事业成果,别说外人,就算是儿子,都不一定能够轻易交付。
    即使他愿意,他亦习惯了人去求他,而不是他来主动。他今天开了口,母亲必定下了法子,可能又单方面地妥协了什么。
    母亲总这样子,以为要换得我好,她就能在这一桩失败的婚姻中得救。可我从来都救不了。
    她是禁闭了自己,任自己慢慢地苍白。
    上次父亲住院,母亲恼我的表现不佳,足有半月不对我搭理。这回,更要失望,隔日即往我身上实行视而不见的那一套功夫。
    我知是把话讲得重,心中也有不过意,便耐了烦应付。母亲因又提父亲公司的事。讲来讲去,再绕回不愉快。
    我索性随便她了。是都该静一静。
    部门的一个人月底要结婚,婚宴办在台北晶华。我收了帖子,记起很久不到兰亭吃饭了。
    兰亭是吃中菜,採会员制,算得上隐密。菜色味道也好,我去几次都很满意,重要的是,赵宽宜亦喜欢。
    我想一想,拨了电话。
    过一下子接通,即听赵宽宜很平淡地问我什么事。他一贯是这样——不管有没有在一起,我当习惯的,可一时忽有一点没意思。
    连带想到,那晚衝动地打电话给他,过后碰面,他亦平平静静,好似不记得了。总之是不曾问起来。
    那端他在说话,是在吩咐着谁什么。
    我回神问:「在忙?」
    「还可以。」赵宽宜回来讲:「说吧,什么事?」
    我道:「没什么,问你晚点一起吃饭,到兰亭吃,好久没去了。」
    赵宽宜在那头默了一下,方道:「我这边有几个远来的朋友,一会儿要陪他们午茶。」
    我看了时间,已经下午三点多鐘。本要说算了,可想想,我不禁问:「你们到哪里吃?」
    赵宽宜答:「在文华东方订了位子。」
    他口中讲朋友,但料想应非为私人的那一种。几个人说话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我只有可惜:「那改天吧,两边的方向不同,太赶了。」
    赵宽宜却讲:「或者约晚点,七点半鐘?」
    我倒意外他的不拒,可就同意了。总是能一起吃顿饭。
    因下班在五点半鐘,我逕自在公司里多待一阵,到差不多时间,才收拾离开。
    开车去台北晶华花不了太久,我停妥车子,乘电梯上二十一楼。
    刚出电梯,手机就响,是一组不能讲陌生的电话,范月娇的号码。一接起来,即听她说:「程总,打扰了。董事长让我来通知,可能要您稍等一等了。」
    她大概到外头打的,话筒的另一头不太安静,带有朦胧地彷彿有车开过的动静。我看了錶,差两分七点半鐘。他们的这一顿午茶可吃了不只有一会儿。
    我道:「慢慢来吧。你们到现在才散?」
    「不是的,午茶早早地结束,有个人想看点艺品,董事长领他们来榆苑。」
    榆苑是专製琉璃艺品的店,只接待预约的客人。我不禁问:「哪里的客人?」
    范月娇答:「是北京来的。」
    我便不多问了。
    后面其实未等得太久,在翻过两遍菜单后,赵宽宜就来了。
    服务人员才来问点菜。我点了两三样,其他看赵宽宜意思。他大概下午用了茶点,只看了汤品,要了一样四宝汤。
    在服务人员出去后,我问:「怎么样?在榆苑看东西顺利吗?」
    赵宽宜似不意外我知道,喝了口茶答:「他们没有下手。但不要紧,他们要待到这个週末。」
    我猜他是要买单了,当作赠别礼。我问:「什么样的东西?」
    「是一组酒杯。」
    赵宽宜道着,他搁在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接了,讲两句,看我一眼,便起身出去听了。
    我倒不太在意。是时有的事情。过一会儿,菜陆续地上来了,因实在地感到饿,我未等赵宽宜,率先吃起来。
    赵宽宜后面便回来了。他其实出去也不算久。他坐回位子,慢条斯理地拿手巾擦手,才动筷子。
    吃好饭,问买单时,赵宽宜先递了信用卡出去。
    我晚一步,但并不感到扼腕。签好单子,看时间不早,我和他拿了外衣出包厢。一出去,他的手机再响起来。
    我走快两步,他在后面讲起来。隐约听他回一句话,口气微冷,似乎和对方说得不和谐。
    我按下电梯,转过头,他已经掛掉通话。难得地,他神情有几分的不定。可假如我非足够地理解他,根本也看不出。
    我感到奇异,问他:「怎么了?」
    赵宽宜彷彿一怔,「没什么。」一顿,似下了决定,看着我说:「我看,今天先这样吧,有点事去办。」
    我怔了一下,联想到刚才的电话,便问他:「那样是不是很急?不然我送你过去?等司机开车来要一阵子吧。」
    赵宽宜似犹豫了一下,才点头。
    我便开了车,送赵宽宜去到华国大饭店。赵宽宜让我停在对侧路口,他便下车,徒步走过去。
    我没有立即走,待车子里,看赵宽宜迎向饭店门口的一拨人。里面好像有个人喝醉,被搀住了,又被挡住,模样看不太明显。可旁边的另外来挽住赵宽宜手臂的身影,我并不感到陌生。
    我想,没什么可问的。也不知从哪里问起。可疙瘩凭空生在那里了,深深地积沉着,似乎要到一个不能忽视的地步。
    今日是星期五,已过两天了,我未给赵宽宜打上一通电话。我并不感到是生气。在往常,不见面,也不一定要和他聊到电话,
    况且,赵宽宜大概不很有空间。他对打电话,也不能算很热衷的。从前便是他想起来,可能日日都有主动的一通,不然多由我打过去的。他的这一点,以往我不多在意,可近两日里想着,倒有一点的埋怨。
    我倒也没在那逕自的委屈。当王子迎发来讯息,问看电影时,我就答应了。她大概没预料,有一下才回覆。
    不怪她意外,她约过我好几次出去,总也没答应她。我非在抬身价,因她不当为应酬的对象。
    这时,她已在问着约哪日哪时了。
    我想一想,答覆过去,讲现在,翘班去。
    因王子迎跟朋友正好在欣欣影城附近,于是就约在那里。到时,我只看她一个人站在门口。
    她穿一身青春洋溢,看到我,笑了开来。
    我走近,笑问:「等很久了?」看她摇头,又问:「怎么会剩下你一个?不是说有个朋友一起吗?」
    王子迎微微地笑,很有几分的靦腆。
    「她先走了,她说——有一点事情。」
    我笑了笑,不多追究,「好吧。那先看看有什么电影?」
    「我看好了,快到开演的有两部。」
    王子迎一面说,一面偕我走向卖票口。她倒没有来挽我的手臂。我跟着看一看,两部都是美国片,一部文艺,另一部纯粹卖特效,具体毫无情节。
    我问她:「你比较想看哪一部?」
    王子迎一怔,可很快答了特效的那部。她笑道:「具我知道的,通常男人看文艺片,十个有十个都睡着了。」
    「很有理。」
    我笑道,一面掏出皮夹,对售票人员要了两张另一部的票。王子迎在一边很不明白的看我。
    「你可能不知道,我其实不太讨厌看文艺片。」我说着,佯作才想起来,「忘了问,你应该能接受吧?」
    王子迎笑意开怀。她便故作地想了一下道:「应该能接受。」
    我笑了下,晃一晃手中的电影票,「那么上楼进影厅?」
    王子迎点头,「好。」
    看完从影厅出来下楼,天还亮的,正不到两点半鐘,时间很不上不下。许多的人从里头走道出来,一面研论情节。
    王子迎在旁边说着,我不很专注地搭理。
    电影其实精彩,也非不感人,但本该有一个结果,无论悲喜,却一大段的留白,突兀了所有人。
    我不免想到和赵宽宜。这段关係,到处是留白,或者,只有我连篇的臆想。为真亦为假。
    王子迎正在问我去附近的晶华午茶。我才想到,附近是有台北晶华。又想及两日前,不免要欷歔。
    因此便去了。在中庭咖啡厅里消磨了足有一个鐘头。喝完了茶,王子迎似乎不捨得归家,提议下楼去精品店逛逛。
    我未推拒,今天索性是把时间给了她的。
    倒不想,在格拉夫珠宝店内碰到了大阿姨。
    几个阿姨里面,大阿姨嫁得最好。母亲和其他阿姨都陪丈夫苦过一小段,可大阿姨从头至尾的未歷波折。
    上次,我和大阿姨碰到面是在过年,相隔不算太久,可今日她看到我,彷彿久久不见,频频地打量我,又望一望在另一端看珠宝的王子迎,好似探到了大秘密。
    她倒又不给我机会介绍。逕自地讲她的——这一点和母亲很不一样,母亲在应酬上,始终做不到这一份自然。
    想到母亲,我随口道:「这一阵子,阿姨忙表姐婚事,还累吧?星期日还去佛寺,精神和体力也太好了。」
    大阿姨却道:「哎,哪里还要去啊?我早早都不去了,差不多一年了,一去就是一整天,家里都要放着不管,老的小的都不高兴。」
    我愣住,就觉得了疑困。
    「你妈还去啊?她上回也跟我讲不去了。」大阿姨一面看珠宝,一面又讲,「不过也好的,你妈该多出去走动,一直待家里太闷了。好吧,等我忙完家薇的婚事,也跟她去一趟好了。」
    我看她挑珠宝,问:「那大阿姨这一阵也不打禪七了?」
    她即道:「当然啊,哎,那好费神,况且,我现在哪有工夫清净,谁找都不去了。」
    我点了点头,再没有问题了。
    我对王子迎称有临时要事,约会中止。
    在送她返家后,我亦回去。
    近五点半鐘,家中冷清清。父亲当然是在公司里,可能晚上也不准备回来了。徐姐出门买东西,刚和我在门口打了照面。
    最可能在家的母亲并不在。
    我不知道母亲到哪里去。徐姐没有说,她匆忙地走掉。我一人待客厅,在沙发里坐了快半个鐘头,没见到谁回来,连一通电话都没有。
    我忽想起,有几次回来,母亲都在聊电话。可不奇怪,她有姊妹,感情又好,或者是闺房密友,那也算正常。可能就是正和他们出去了。我翻起茶几上的报纸,一页一页的翻。
    彷彿凭空地,门厅那头传出一声,开门和关门。
    等了一下,有人走了进来,看到我,似乎很讶异。母亲的声音响起,在问:「你回来了?这么早?」
    她倒忘记不和我说话的事。我停下翻报纸,向她看去。
    近来慢慢要到六七点才见天灰,这时客厅里不开灯,也瞧得清楚母亲模样。她把头发盘起来了,脸上似乎还上了点妆。
    我略恍惚又奇异,她在我面前都是朴素的,偶尔一点花俏,都因父亲在的缘故。但又似乎不一定是这样的。
    母亲扶了扶手臂挽着的提袋,神情有不定,但掩饰不住才经歷了什么的愉快。我不愿深想,但感到一股悲凉。
    我开口:「妈,你刚才到哪里去?」
    母亲似一愣。
    我望着她的脸色。她变也不变。都不知道她也有这么镇定的时候。
    母亲道:「逛一逛,买点东西,你忘了,你家薇表姐要结婚了,我这边礼物还没有准备好。」
    我问:「那买了什么?」
    「哦,没有,看不到好的。」母亲讲着,不知因何,就把提袋改抓到手头,一面又喊起徐姐。
    我把她的注意力拉回来,「妈——我有事情问你。」
    母亲望来,神情依然密不透风。她站在很近过道的那头,从进客厅到现在,她一直也不往沙发过来。
    「什么事?」
    我尽力不用太盘问的口气:「你星期日都出门和大阿姨去佛寺,是真的吗?」
    母亲还看着我,但眼睛睁大起来,彷彿很受侮辱。我忽觉得不该这样对她。她在婚姻中受到的侮辱还不够多吗?
    可她的脸色很快地彷彿被抽空了,乾涸着,连沉沉的白都不剩。她的提袋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她却质问:「——宽宜和你讲的?」
    我没料到她要扯到了赵宽宜,一时满头雾水,答不了话。
    母亲彷彿就认定是了。
    她忽地一通激动:「他怎么说的?你不能信,他胡说八道——他这么说,还有没有把你当朋友?景诚?你不相信是不是?我晓得,你一直都和他妈妈关係好,你更愿意相信他是不是?那你都不知道吧,赵家跟许家关係也很好,他在为他们帮腔啊——要抓我的把柄!他凭什么!他也不先想想他妈妈那德性!」
    我说不了话。
    母亲驀然停住,看着我,好一会儿,整个人彷若洩了气。她抬手遮着脸,含糊的声音里有哽咽。
    她在那里一逕地陷入歇斯底里:「我们没什么——真的——真的!」
    我千想万想,都想不到母亲有一日外遇。她什么都讲了。可知晓是因大阿姨无心透露了蹊蹺时,她脸上有那么点恍惚。
    母亲气愤时,把赵宽宜说得很坏,连带骂上赵小姐。我该感到不过意,可其实心中一片空白。
    母亲在低泣着来龙去脉。
    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怎么认识的,到听她说,打禪七那次是藉口,她和那人一直在一起,直至星期六晚上,两人从山上下来住酒店,竟在大厅和赵宽宜打上照面。
    难怪,那天母亲回来,忽然问起赵宽宜——原来是这样。我想到,她拿来送赵小姐的首饰,想到在隔日,赵宽宜在电话里面的静默不言。
    我坐在那里听,然而终究坐不住。
    拋下母亲,我开车,一直往公路上开,但不知道该到何处才好。最后,我回了市区,行至赵宽宜的公司附近。
    远远地,能看到那栋高楼,时候晚了,还有几层楼的灯亮着。我往最上一层望,好似亮了灯,又似没有。
    我不确定他还在不在。我停着车,坐在驾驶座内,抽掉了两根菸,便拿手机,拨通赵宽宜的号码。
    好一会儿后,赵宽宜接了起来。那一端在闹哄哄地,气氛感觉很热闹,我率先开口:「有空说话吗?」
    赵宽宜低应了声,即听那堆声响逐步地远了,他道:「你说吧。」
    我问:「为什么不跟我说我妈的事?」
    那头,赵宽宜静默着,过一下道:「你知道了?」
    我低声:「对,我知道了,可让我更讶异的,是你真的早知情。」
    赵宽宜没说话。
    我无暇管顾他在想什么,逕自道:「我当初瞒着你妈妈的事,你心里还是记恨对不对?你是要报復回来?也要我妈出轨的事情,到人尽皆知。」
    「报復?」赵宽宜开口,微沉声:「程景诚,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我续道:「可能你根本也知道了,我妈不是我家的第一个,你和许家的人都熟悉,你哪可能不知道。」
    赵宽宜静了一下道:「我不懂你的意思。你喝醉了是不是?」
    我呵了声,「我是寧愿喝醉!别装傻,你我心知肚明。你不是看了那份履歷吗?难道没有联想了什么?我可不信没有。」
    赵宽宜并不作声。
    我亦是。刚才徨徨一口气地把话吐乾净,一时都空了,不知能讲什么。我想,好在是打电话,要当着面,这样的沉默太难堪。
    这场通话,再讲也无意义。是可以结束。我却不想先表示。只不过克制着不要开口,仍然没有忍住。
    我受不了的问他:「你也说句话?」
    赵宽宜道:「你说的那些,我有一半都不清楚。」
    短短的,平铺直述,几乎不能算解释。但我要的不是这样的一句话。我期望他反驳我,期望他是恼怒我。
    然而,我感到更失望的是我自己,我还是在怀疑。深深地疲乏堵在了胸口,一再反覆,要没完没了的。
    我苦笑道:「你知道吗?我却不太相信。」
    今天的事,只是其中之一,归咎起来我和他之间,有太多不清不楚的因素,而又主要在于我和他感情的不对等。
    仅仅这样虚浮的一层关係,我不能轻易依靠他。我不知他心里感觉怎么样,但我觉得疲惫。
    我低道:「算了——赵宽宜,算了,我和你,我们之间就算了吧。我们,根本不能算在一起。不只因我妈的事,还有别的,週刊的,我不是指报导,你可能不当一回事,但我很希望你能当一回事。说起来,我一点都不知道你的事,你不告诉我。」
    赵宽宜在那里沉默了有好一会儿。出于莫名,我仍不愿意先掛掉了电话。
    这之后,他道:「我明白了。」
    三十四
    我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将近五点半鐘。
    外头的办公区位子不很空,还有人,气氛愜意,差不多在预备下班了。不过没有谁在急急地收拾。
    接连下了几天的雨,到两天前才放晴。太阳出来,温度跟着升高,在外头简直待不住一时半刻。平日早上刚进公司,就恨不得下班的眾人,到鐘点了仍旧赖着;免费空调当吹一次是一次。
    「总经理要回去了?」
    走过去时,部门里有人问。我微一点头,笑一笑,逕自往前走。身后隐约有动静,似听有谁喊elin问一句什么。
    我已经走得远了。
    车子开出停车场时,有来电。我空出一手去接,一面变换车道。电话那一头的声音在报出一个地点,问去不去。
    「去啊。」我笑答:「不如搭我的车,总要一个安全驾驶。」
    叶文礼在那也笑着,「就预备拿我挡酒了?我本来还指望你——好吧,等你了。」
    「等等见。」
    掛下通话,我继续开了一段路,到熟识的酒坊拿一支格兰菲迪二十六年份的。又驱车,往大安路的方向,很快到了一栋大楼前。
    叶文礼已等在楼下。他上了车,先递给我一只提袋。
    我接过,不想有点重量,笑问:「是什么?」
    叶文礼一面系安全带,一面讲:「油渍蕃茄。」
    我讶异,不禁好笑道:「你弄的?真不晓得你这样贤慧啊。」
    叶文礼咳了一声,道:「是我母亲和我大嫂弄的。她们做了太多,我週末回家,硬拿了给我,拜託你解决吧,我受够蕃茄了。」
    我失笑,只好道谢了。
    将纸袋往后座搁,我往前开去。叶文礼一面问我听音乐,一面转开了,就听音箱里的女声唱出了一段词——whenwasthelasttimeyouthoughtofme?
    orhaveyoucompletelyerasedmefromyourmemories?
    有整整两个星期——整整的,我不太有想过赵宽宜的事。在相互结束那通话后,这两个星期之中,未接到过他的来电;我亦不曾拨他的号码。
    我并不感到不好受,反而有轻松。可更长时候感觉恍惚。彷彿,和他不曾有过开始,所以也不能说结束。
    本也不一定要一个结果。那太难了,我想。
    反而是母亲的事,让我记掛很多。那对象非在社交圈里的,是中学美术老师。因信仰缘故,时常在家附近的佛寺走动。大阿姨以前也常去那里,后来带着母亲,又后来,是母亲自己去,就这么慢慢地结交上。
    方知道,那次母亲和那人在一起,非为第一回给赵宽宜撞见。许多次——母亲说,但情形曖昧,总找得到理由。
    第一次被看到,则在一家很小的画廊里,很巧不巧,赵宽宜和画廊老闆相熟。他一直有艺术投资,会出现在那里不奇怪。
    可那时,在酒店大厅,母亲和那人手挽手,是尷尬,更无从开脱。
    我当然不能知道,赵宽宜那当场究竟怎么想。倒看母亲低泣懺悔,我仅能无语相对;一个两个都这样,父亲母亲,谁又是真正的在意。
    母亲保证一定和那人断了关係。是她一时没想好。她说,早一直都有打算要断的。但我想,那是谈何容易。
    今天是鑫宝董事何荣保的场子。在他的私人地方,位于敦化北路一处巷子里的新豫元社区,整体格局经过设计,出入很隐密。
    不只他本人,和他关係好的,都时常借用这一处地方,举行小宴会,或者招待一些特别的宾客,什么名目都可以。
    倒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当客人,但能够进来的,个个都为座上宾。
    方进主客厅就闻乐声不断,谈笑亦正盛,来客们坐或站,有各自的周旋。作主人当然有主场的优势,满场问候,谁都不遗漏。
    何荣保看我和叶文礼来了,几步来致意。我把拿的酒给他,他乐着。又讲上两句,把我和叶文礼拉至另一个谈话圈。都熟识的,寒暄不必太热切,很快手上是一杯酒,一支玻利瓦尔雪茄。
    烟酒不断,一派纸醉金迷。
    受邀的女星站在客厅献唱,一个男士上去,手一揽,状似亲亲密密。也少不了名媛淑女,喁喁说笑,有几分意思在眉眼之间流转。
    我不总和叶文礼待一起。他在某几位太太心中有好风评,被绊住去了。我跟一拨人坐一张沙发,话题正走至国际时事。
    我听着,一面饮酒,不很专注,目光望向远远的对侧。是另一间客室,本来隔门是拉起来的,有服务的人送酒进去,这时便打开了。
    那端的沙发坐了些人。有男士女士,有赵宽宜。
    我不曾料到在这里看到他。他独坐一张沙发,西装笔挺,半侧着身。他一面谈话,一面在打火,点燃手中的雪茄。
    他可能很早就在了。我感觉脑中什么也不想,可一时半刻移不开目光;有人凑过去,好似喊了他,他便偏过脸来。
    「——这是第几杯了?」
    不意地身侧的空位有人坐了下来,又问一声。是叶文礼,我转过头,望他脸上微醺笑意。
    我定定神道:「可能两杯吧。」
    「可能?」叶文礼扬起眉,拿过我手中的酒杯,倒一饮而尽,「我可很爱惜性命,驾驶先生。」
    我耸了耸肩,微一犹豫就转了回头。
    对侧的那客室隔门又掩好了。我胸中茫茫然,不知可以有什么情绪。叶文礼在旁低声说一句。
    「听说,鑫宝的董事长近来很积极地在拉拢赵宽宜,要是知道,他今天来赴何荣保的场,大概要急了。」
    我看他一眼。
    叶文礼续道,一样压了声:「他们董事会下半年内要改选。赵宽宜手头持有鑫宝百分之五的股,是不多,但有影响,主要是后面的投资。」
    我表示理解,可未说意见。
    叶文礼似随口道:「对了,记得你跟他是朋友,不去打招呼吗?」
    我扯了笑,和他道:「听你一讲,那里头可能在风云际会,倒不要过去才好。」
    叶文礼看来,好似欲言又止。旁座的一人忽来问他一句话,两人即逕自讲去了。
    从新豫元出来,要近凌晨一点鐘。
    我开车送叶文礼返家。他后面再多喝了,难得地显出醉意;不过还能走,说话仍有两分条理。
    不过他下车时,步伐又似不稳。
    「明天也没什么事,我看,你不如请休在家。」我诚心建议。陈立人前两日飞马来西亚,看陈立敏去了,并不用早晨例会。
    叶文礼回过来,微低下身来,「我哪有那么不济?」
    我摊开手,朝他挥一挥,「快上去吧。」
    叶文礼笑一笑,对我指指出放后座脚踏下的纸袋,提醒:「记得解决。」
    我叹笑,便应了遵命。
    叶文礼笑着,仍未走开,似犹豫什么忽问:「要请你上去坐会儿吗?」
    我微笑,看着他,「太晚了。」
    「好吧。」
    叶文礼道,一面点一点头,为我把车门关上。我看他转身走,直至看不见后,才开车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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