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答:“怨。”
    为何不怨?
    她怨爹爹阿娘,怨灰袍男子,怨那仙家弟子。怨这世间所有,明明给了她活下来的机会,却总在她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时候。
    对着她当头一棒,将她打得半死不活。她怨上苍,从不曾对她怜悯。若是本就不喜她这样一个人。又何苦让天地生就她这样一个性子,更何苦在她作恶的时候借旁人之手,将她除去。
    原来她活一生,就是要来世上受苦的吗?可凭什么?
    “若是能活下来,往后会改吗?”
    男子又问。
    她答:不会。
    为何要改?
    是上天薄待于她。
    恶山恶水生就她这样一个人。若是能活下来,她要加倍地胡作非为,加倍地搅弄风雨。有叁分本事,便要做十分的恶事,有十分的本事,便要去将这天地捅破。瞧瞧往后,敢不敢对她如此刻薄。
    男子沉沉一叹。
    她便忽然沉入光阴长河。
    眼前流转着的,是自降生以来朝朝暮暮。
    从牙牙学语到被父母背弃,从侥幸逃命沦为乞儿,再到坑蒙拐骗,苟活在这世上。
    这便是她短暂且矇昧的一生。
    直到她瞧见自己在翻拣路旁倒尸,遇见那一身灰袍的男子。
    小而黑瘦,神色警惕,站在尸体旁紧紧攥着拳头的,是她自己。
    瘦高修长,懒散淡然,抱臂立在一旁的,是那灰袍男子。
    李幼安看得清楚,那灰袍男子在不该转身的时候转身,对着光阴长河之外的她道。
    “不分善恶。生来便坏到了根儿上。我也说不清到底是谁的错。你怨天地,却从未想过天地也曾给过你一丝生机。伤而不死,便是天地在重重磨难中留给你的一点仁慈。日后你跟着我,几时学会能把握住这一丝生机,我几时便放你离开。”
    她问:凭什么?
    灰袍男子袍袖之间有风忽起,他轻轻挑眉,庸常无奇的长相忽然多了一丝趣味。
    他说:“至少能保证。跟着我之后,你遇到的坏事都到此为止。”
    一旁郦流白灌下又一口酒,手指慢慢敲打着膝盖,似乎连他衣袍上的暗纹都比李幼安的话有趣。
    他似乎是在听,又似乎是根本不在乎她在说些什么。
    李幼安只管托腮微笑。
    “他是个好人。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在做坏事。他放过了我,我却觉得他碍了我的事,只想要他不得好死。可是他反而救了我,还对我说遇到他,我所有的坏事便结束了。这句话我不能忘,记了叁十多年。”
    只是最后他死了。
    郦流白颊上有淡淡的笑意,酒气为他的笑意添了点洒脱的意思。
    “你喜欢他。他喜欢那只狐狸。他为狐狸死了,所以你要杀了她替他报仇?”
    提起另一个害自己弟弟断了手臂的女子,他的口气算不上客气。甚至就是提及“喜欢”二字,他的口气中也带着些微的不屑。
    人间风月,于郦流白而言,正如隔河望景,瞧个热闹而已。
    他不曾沾,不想沾,不愿沾的东西,从来便找不到他身上。从前如此,往后也是如此。
    李幼安直直翻了个白眼。
    “才没有。你和郦疏寒还真是兄弟。一个两个的,都爱这么想。”
    林厌救她,教她向善,要她学剑。
    告诉她,她不能怨天地不仁,只能自己把握住天地遗漏下的一线生机。将人生中遇到的点点善缘积攒起来,慢慢便会发觉自己走在了通天大道上。
    她努力去学,努力去做。可是后来他死了。
    李幼安颊上的安闲柔软。月色冷清,她的乌发在月光下曳出清辉。
    “我要杀涂苏,是因为我知道,就是她设计害了林厌。她害了世上第一个对我好的人,毁了我一直努力想要相信的事情。我杀她,是为着这从未变过的天地,更是为了枉死的林厌——他那样的人,不该死在六博井中。”
    郦流白忽而转头过来。
    “死都要杀了那只狐狸?”
    李幼安重重点头。
    郦流白开口便笑。
    “巧了。我知道那只妖狐在何处。剑修学剑之处,首推剑府。可是以铸剑之名冠绝天下的,却是丹崖山下的风雨剑庄。你一心要杀的狐妖,如今就身在风雨剑庄之中。”
    绿珠剑上蜂鸣一时错乱。李幼安侧头,鬓边乌发无风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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