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言江宁的碰面,现在已经成为了韦楚诚每周的重要安排。连公司的高层例会都不能这么奢侈地占用他的时间,可是言江宁轻轻松松就占了几个月。韦楚诚给了他一种特权,让他可以对自己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人一旦在顶端站久了,往往就会通过给别人特权来进一步展现权威——给人特权的同时又保持可以随时收回恩典的能力,这种可收可放的掌控感能够让他们反复确认自己居高临下的位置。江宁早早就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很识相,从不恃宠而骄。每一次在碰面之前,他会提前和韦楚诚商量,再三确认对方没有为此而推掉重要的工作。这样懂事的好处很多,最直接的好处就是,他因此收获了更多的特权。
    对于韦楚诚来说,他则收获了前所未有的自在和舒适。在此之前,他交往过的所有男人中,没有一个不是在名分的问题上跟他纠缠个没完。说来可笑,这种纠缠好像旧社会的姨太太们要求扶正那样急切甚至不择手段。可是韦楚诚什么都能给,恰恰给不了的就是名分。他有自己真正的伴侣,在加拿大,从研究生时期开始算,两个人已经在一起十四年了。这样持久的关系,甚至比很多正常的夫妻都要稳定,更别说在“吃快餐”盛行的同性圈子里。稳定得益于两地分居——这是韦楚诚总结出的一个让天下饱受异地之苦的情侣们都瞠目结舌的结论,可这确实是他与伴侣天长地久的奥秘。情侣之间的激情是很稀缺也很昂贵的东西,往往在几年之内就会耗散干净,而越是稀缺昂贵,人对它就越是上瘾。韦楚诚从不认为一段关系丧失了激情的滋养,还有维持下去的可能或者必要。激情可以向亲情转化,可是当激情转化殆尽却没有得到及时的补给,那么关系也就变质了。那个时候对方的角色本质上是亲人,而不是爱人。但人是如此需要源源不断的激情,于是出轨就发生了。好在韦楚诚和伴侣都是想得开的人,他们没有婚姻中那种上有老下有小的牵绊,也不会发生柴米油盐这种充满烟火味的争吵,他们可以矢志不渝地做彼此的亲人,同时也各自秘密地从外部寻找激情的补给,心照不宣。他们彼此尊重对方是独立的个体,也充分给予对方随时离开的自由,而人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自由和选择,反而更倾向于留在原地。一留就是十四年。
    言江宁当然是迷人的,不只是他的脸和身体迷人,更重要的是他似乎从不在乎对方是否拿他当正餐吃。可是这一点又让韦楚诚在轻松自在的同时感到了一点沮丧,他发现原来自己是这么需要被人围着转的,他一方面嫌弃那些围着他打转的人,一方面却希望他们永远也不要停下。韦楚诚冲着方向盘苦笑了一下,一不留神差点闯了红灯,他急忙跺了一脚刹车,让行人一个个翻着白眼从他车前面的斑马线走过去。他舒了口气,每次和江宁见面之前都会冒出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十分诡异。
    他把车子开到新天地广场,远远就看到江宁正抱着上个月自己送他的那只tumi背包东张西望。他今天只穿了一件橙色的薄毛衫,外套都没穿,浅色牛仔裤的裤腿被绾起,露出一截白色的耐克袜子。三月末的上海乍暖还寒,大街上一眼望去穿什么的都有。
    韦楚诚不顾市区内不能鸣笛的规定,轻轻按了一下喇叭。江宁似乎对这声音有所辨认,望过来,眼里瞬间堆起了层层笑意。宝蓝色的宾利无声无息地泊在他身边,“怎么穿这么少?不冷?”车窗安静地降下一小半,车主人半张脸被墨镜遮住,另外半张隐藏在车窗里,仿佛外面是冰天雪地。“都快四月份啦,大叔。”江宁顽皮地眨了眨眼,绕到另一侧娴熟地上了车。尽管对自己的年纪时常保有敏感,但韦楚诚从不介意被他叫做“大叔”,就像江宁会被叫做“小朋友”一样,都是在所有不必指名道姓的私下场合中,对彼此亲密的确认。
    每一次见面的行程大抵相似:先吃饭,然后散步,最后是做爱。假如偶尔兴致好,还会在中途某两个环节之间插入一些娱乐活动。韦楚诚特意选择了一家可以吃得慢条斯理的西班牙餐厅,以此来表明自己最期待的不仅是最后一个主题。江宁用不惯刀叉,于是韦楚诚就把三文鱼和牛柳切成一个个小块,放在他面前。他是如此耐心而优雅地料理好这一切,如同高级酒店里的侍者。每一次两人碰面,他都兢兢业业地当好秘书、司机、导游,而在最后一个环节,他的地位会更低,有时甚至需要用到自己的膝盖。
    用完餐回到住处已经快要夜里十点了,韦楚诚刚刚输入了门禁的密码,就被江宁一把从后面抱住。混合着淡淡烟草香味的粗重鼻息上来了,炽热而急切地喷在他耳垂后方那块最知冷知热的皮肤上。客厅空旷而且幽暗,月光通过落地窗登堂入室,把所有沉默不语的静物都挑逗得意味深长。墙上那副杰瑞米·里皮金的画被撞掉了,玻璃碎了一地,可是谁也听不见。纽扣成了障碍,拉链也成了障碍,一切体面在气喘吁吁的狂乱中都成了障碍。手和脚完全乱了套,为了迅速彻底地清除障碍显得笨拙而失序。
    言江宁陷进沙发里,对方细碎的胡茬让他的脚底板一阵阵地痒。他翻身起来,用手托住对方的下巴,习惯性的把腰往前一送,可对方却突然别过脸去。
    “怎么了?”江宁放纵地呼吸,在这个环节中他一向掌握着不可侵犯的,甚至可以被称作父权的威严。
    “先洗澡。”
    他向来清楚韦楚诚的洁癖,每次都是,不论事情进展得多么水到渠成,他都不会在正式开始之前放弃洗澡这个步骤。而且他往往会在浴室呆上很久,一遍遍地把自己从里到外地处理干净。尽管江宁每次都表现得很耐烦,但是这一次,还是被看出了扫兴。
    “有的是时间,急什么。”韦楚诚收拾起两人散落在地上的衣裤和鞋袜,然后把言江宁推进了浴室。
    一切准备都已就绪,可是没想到正事却进行得相当潦草。结束后,二人并排躺在床上,呼吸凌乱不堪。“抱歉,没让你尽兴。”韦楚诚说得漫不经心,像是机场广播为航班延误而向乘客抱歉。他抽出很多纸巾来,一些被迅速按在了腹部,另一些用来擦手。江宁懒洋洋地笑了笑,伸手去摸床头柜上的香烟。
    “能抽吗?”他问。
    “可以是可以。”他又抽出几张纸巾,把刚刚用过的团成团,一丝不苟地包进新的纸巾里,仿佛它们最终的归宿不是被丢进垃圾桶,而是会和他那些从世界各地搜罗来的艺术品平起平坐地陈列进书房的巨大展柜。“能不能等我一会儿去洗澡的时候你再抽?我觉得应该先帮你解决一下更紧要的问题,你想我用嘴还是用手?”
    江宁婉言谢绝了他的好意,并表示让他不用客气,完全可以先去洗澡。紧要的问题拖到现在已经没那么紧要了,更何况让一个解决完紧要问题的人帮忙解决紧要问题是非常不合适的,这就不是个礼尚往来的事儿。
    半个小时以后,两个人又重新衣冠楚楚地坐在了饭厅的吧台上,四周环绕着菲尔德的钢琴曲。韦楚诚此时已经换上了一身熨烫平整的衬衫,brioni小小的花体英文在袖口若隐若现。他一边优雅地往桌上的两个高脚杯里倒上灰比诺酒,一边谈论那幅被摔坏的杰瑞米·里皮金的画,谈论当初在画廊买下它时的前因后果,以及这幅画创作的时代背景和艺术价值。言江宁饶有兴味地欣赏着面前这个重新优雅高贵起来的男人——衣冠楚楚的男人和一丝不挂的男人中间果然横亘着崇山峻岭,截然不同的两个灵魂在同一具皮囊中切换来切换去。
    江宁最终没有在这里留宿。事实上,除了第一次之外,他从不在这里过夜。他解释说自己更习惯一个人睡,尽管对方家里最不缺的就是让人一个人睡的房间。韦楚诚也不强留,他的表达都是含蓄而且克制的,他受到的精英式教育要求他对一切本能的热烈渴望都保持距离。
    江宁穿好衣服,谢绝了主人开车送他回家的好意。两人互道了晚安,并叮嘱对方早点休息。这个环节被搞得分外客套,像是刚刚结束了一场宾主尽欢的晚宴。这个小区很大,夜深更加不好辨认方向,直到他好不容易找到了出口,他才发现自己的手表落在了韦楚诚家里。他“啧”了一声,只好立刻掉头,趁着还有把握找到回去的路。
    在他离开之后,主人显然是把家里收拾了一番的。大包等待处理的垃圾被堆放在门口。不过令他纳闷的是,如果是垃圾的话,也多得过分了,足足三大包。他好奇心上来了,顺着没有系上的袋口往里瞧,床单、被罩、枕套,他记得刚刚并没有弄脏它们,就这么扔了?可是等他看到后面包裹,就完全明白了,里面是自己刚刚用过的浴巾、拖鞋、睡衣和剃须刀。言江宁认真地回想了一下,似乎每次用的这些东西都是全新的,原来并不是因为自己多重要,需要用全新的东西来款待,而是这些东西相较于一个有钱人的洁癖来说实在太无关紧要。他几乎可以想象自己离开以后,韦楚诚是如何带着口罩和一次性手套,把这些东西打包扔出来的,又是如何费尽周章地去给马桶和地毯消毒。他的平等和尊重都是一种意识层面的自我要求,那只是他所处阶层的必备礼数,而对所有人都保持一种冷冷的嫌恶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他敲开了门,韦楚诚对他去而复返表示十分困惑。
    “放心,我不是打算回来留宿的,否则又要浪费你一套新的床上用品。我来取落下的手表。”
    韦楚诚在卫生间的洗手台上找到了它,在物归原主之前,他本打算解释一番。可是江宁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从他手里把表抢过来,没费什么劲,韦楚诚的行为准则里不会允许自己的肢体做出什么过激的动作。江宁把手表戴上,夹枪带棒地说:“幸亏回来得及时,否则要到垃圾堆里去捡它了。”说完头也不回就走了。
    这一次出小区比之前顺利很多,一路上他挂断了韦楚诚四五个电话。坐在出租车里,他打开手机里的一个excel表格,在里面找到“韦楚诚”这个名字。他重新看了一遍表格上关于他的所有记录,心满意足地在“当前状态”那一栏里,写上了两个字:“收网”。
    言江宁已经消失快要一个月了。韦楚诚直到现在才发现,这个男孩子在他认知中的登记几乎是一片空白——他供职的公司、在上海的住处、家人或身边的朋友......关于他的一切,韦楚诚几乎一无所知。唯一掌握的信息就只有一个手机号码,不过对方最终也厌烦了一次次挂断他的电话,所以从上周开始,不论他什么时候打过去都是关机状态。
    江宁的消失让他郁闷无比。他行事向来无需跟任何人解释原因。无论工作还是生活,他都把个人边界看得比什么都重,边界之外是他用礼貌和教养设计的处世之道,而边界之内是对谁都无可奉告的私人领域。所以如何处理自己的洁癖,他自己当然有绝对的话语权。对于脏的东西,有的人去洗,有的人会扔,他至今都不认为这是个谁在冒犯谁的问题。至于用一次算脏还是用很多次算脏,肉眼可见的脏算脏,还是心理感受的脏算脏......这些都是很主观的事情。别说是他言江宁用过的东西,即便是自己父母或者伴侣用过的,他也一样会做相同的处理。在一个月前引起风波的那个晚上,愤怒都没有影响韦楚诚条理清晰地整理出这些论点。他的确气坏了,从来都是他撵人出去,还没有谁敢在他面前摔门而出,他言江宁以为自己是谁?不过是自己众多玩具中还算得上得心应手的一款。现在好了,门被他这么一摔,也就没那么得心应手了。于是接下来的几天,韦楚诚都没有再主动联系他,毕竟只有小孩子才会对一个已经失去的玩具恋恋不舍。可是他没想到,情绪上的一惊一乍还是不可救药地被手机叮叮咚咚的提示音牵扯着。每到这个时候他都感到沮丧极了,上一次投资失败都没让他这么沮丧,他没想到自己快要四十岁的人了,小半辈子里都是赢家,如今却被个小毛孩搅得心神不宁。
    没过几日,他还是把那天整理出的道理和一部最新款的iphone手机一起准备好,打算给对方一个台阶下。他在头脑中彩排了好几次,将对话设计得不卑不亢。iphone手机必须在最后出场,在道理讲得差不多的时候,在对方认识到自己的无理取闹并为此感到羞惭的时候,一份代表着宽容和恩宠的礼物必定可以让他乖乖束手就擒。可是让韦楚诚没想到的是,对方给他省了很多事儿,因为从始到终他都没有得到任何开口的机会。
    “今天先到这。各业务部门的leader下班前把自己手上项目的进度发给我。大家撤吧。”等人陆陆续续离开会议室,韦楚诚才把手机的网络打开,各类app的推送消息铺天盖地地挤进来。他最近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工作时一定要把网络切断,否则他会被这些提示音折磨得死去活来。以前他从没有这种困扰,因为根本没有什么消息能让他紧张到需要在几秒钟之内做出回应,哪怕是重要的合作伙伴发来的商务意向,他也可以趾高气昂地让对方“再等等”。可现在不行,只要屏幕一亮,他那番早早准备好的对话就自动在脑袋里进行了好几个回合。他当然可以选择置之不理,但这就好像吃螃蟹时嵌进牙缝的螃蟹壳,它并不会导致你多大的痛感,顶多算是个小小的不适,但就是这个小小的不适会在你做每一件事情的时候都提醒着你它的存在。所以他必须切断网络,强迫自己默认那条苦苦等待的消息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来了,只有这样他才能稍稍把精力集中在别的事情上。至于每一次重新打开网络后,收获的究竟是被延迟的满足还是被延迟的失望,他可以留到下一个时间段去感受。
    他觉得自己真的病了。
    “索多玛”上言江宁的id仍然显示在线,韦楚诚发了无数条消息过去,但是每一条都是扔进深渊里的石头,没有任何回响。他一遍遍打开软件查看消息的状态,通通都是“已读”。这让他时而心生怨恨,时而又在心里冷笑:谁知道又爬上了哪个老男人的床呢?可他没有意识到,“老男人”这个曾经最能刺痛他的词,在这个语境中把他自己也一起骂了。公司的人不知道他们的老板这段时间是怎么了,常常阴沉着脸,而且一点就着。开会时每个人都提心吊胆,文件提交之前恨不得三审三校。大家都在猜测会不会是老板在海外的某一桩生意失败了。嗨,失败就失败了呗,反正还有好多桩生意呢,老板的钱都是大风刮来的。可是谁也不会想到,他们的老板虽然年近不惑,可却像高中生一样又谈了一场死去活来的恋爱。
    接近下班的时候,他无意从钱夹里翻出一张卡片,那是圈子里的某一个朋友曾带他去过的一个会所的会员卡。那是一家挂羊头卖狗肉的会所,外面看是健身房,可是圈里人都知道内里的乾坤。他用ipad扫了一下上面的二维码,直接进入了一个网站。韦楚诚手指轻轻滑动着屏幕,眼睛像是浏览菜单一样冷冷地扫过一具具待价而沽的健壮肉体。他严格地筛选着他们的长相、身高、年龄、身材等各项指标,享受着这场由荷尔蒙主导的优胜劣汰。
    这世上哪里还有用钱解决不了的问题?
    手机就是在这个时候嗡嗡地震起来的,他脑中的电路瞬间被再次接通。他想,要是那小子此时来道歉,决不能那么轻易就原谅他。可电话却是秘书打来的,询问展会的邀约名单。韦楚诚一股无名火“蹭”地就窜上来了,他声音不带起伏地问她:“到底你是我秘书还是我是你秘书?!”说完就挂断了电话。他定定地在办公桌前呆坐了好几分钟,他第一次发觉自己其实是个没什么教养的人,所有的优雅和教养,都在言江宁一次次挂断自己电话的过程中被瓦解了。办公室很暗,外滩初上的华灯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忠实地照进室内。他“腾”地起身,抓起了桌上的车钥匙以及那张会员卡。
    这不是一个门面很大的会所,从外面看起来和高档的私人健身工作室没有什么区别,器械区甚至人满为患。会所有ab两种会员卡,韦楚诚出示了b卡,然后被服务生带进了暗门。能进入这道暗门的客人都明白将会在此处获得什么样的服务,因此根本无需服务生多言。韦楚诚被领进一个灯光幽暗的房间,房间里装饰得素朴典雅,空气中浮动着若有似无的暗香,很有一番格调。服务生退出去,将日式的纸拉门掩上。五分钟后便有人来敲门,正是一小时前他在办公室里精挑细选的那个男模。
    jacky,他这样介绍自己。jacky看上去比照片显得小,也就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脱衣服的时候甚至有些害羞。聊天的过程中,他告诉韦楚诚自己本来是做健身教练的。
    “那怎么后来又做了这个?”
    “做这个赚得多呗。”
    “健身教练也不少赚吧?”
    “没这个来钱快。”
    “你很缺钱?”
    “瞧您这话问的,谁不缺钱呢,老家的女儿马上就上幼儿园了,哪儿哪儿都用钱。”
    “这么说,你是直男?”
    “怎么?”jacky笑了,“您瞅着不像?”
    说话间,他加快了手上的频率。韦楚诚感到腰腹的肌肉不自觉地越收越紧,那种眩晕的快感像电流一样一阵阵地从下身袭来。他猛地抓住jacky的手腕,迫使他停下来。
    “怎么了?”
    “不要用手。”韦楚诚捏着jacky的下巴,食指轻轻点了一下他的嘴唇,“用这里。”
    对方怔了一下,随即有些为难地支吾道:“我们经理说不做这个的。”
    “我给你加钱。”
    “加多少?”
    “你说加多少?”
    “那加一倍吧,毕竟......”
    “开始吧。”韦楚诚不耐烦地打断他。
    他看着jacky在他两股之间埋下头,娴熟地吞进外来的坚硬异物,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干呕。他闭上眼睛,忽略肌肉的颤栗,忽略jacky在他胸口扫来扫去的手。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即将烧开的热水壶,终于在沸点到来的瞬间顶翻了盖子,滚烫的开水喷涌出来,汹涌恣肆。
    韦楚诚气喘吁吁地平躺在床上,大脑仿佛缺氧一般持续地眩晕。此时jacky再凑上来和他亲近时他却只觉得嫌恶。他从钱夹里点出一小沓钞票,又添了几百凑了个整,规规矩矩地放在了茶几上。
    一晚上的荒唐并没有让他的内心重获自由。等韦楚诚重新衣冠楚楚来到停车场,却发现那种挥之不去的空虚非但没有放过他,反而将他越攥越紧。他又看了一眼手机,还是没有任何一通来电。他攥紧拳头,原地转了几圈,然后照着自己那辆宝蓝色宾利的车门,飞起就是一脚。警报应声而响,联合周围几辆车一起尖锐地表达抗议。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韦楚诚发现自己被跟踪是一星期之后的事情。
    这段时间,他总是能够微妙地感到被一双眼睛在秘密地观察着。只要出现在公共场合,他就会觉得自己的后背暴露在一对陌生的准星里。有时他会若无其事地四下看看,可是一无所获。刚开始他以为是自己神经过敏,可直到又一次在公司楼下的餐厅碰到那个女人,他才坐实了自己的判断。
    或者不应该说是女人,在韦楚诚眼里,准确地说,这根本就是个女孩子。虽然化着扮熟的妆,但是他判断她的年龄也就二十多岁。韦楚诚每天都在这个餐厅里用工作餐,碰到过她好几次。虽然这栋写字楼里有很多公司,在餐厅碰到一副熟面孔也实在没什么可奇怪的,但是韦楚诚的用餐时间很特别,他几乎每天都是下午2点才下来吃饭,而那个时候,很多公司应该早就已经结束午休开始上班了。更何况,这家餐厅的价格也根本不是一个普通白领可以承受的工作餐标准。
    可是真正让他锁定这个女孩子的,还不止这些线索。前几天他在自家附近的羽毛球馆打球,以及昨天与客户在杨浦的一家咖啡厅碰面,在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地方都有她的身影。她像鬼魅一样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和其他前来消费的顾客没有任何区别,甚至都没有朝他的方向看过一眼。可即便如此,这仍然让韦楚诚感到毛骨悚然。
    今天餐厅的人格外少,那个女孩子此刻就坐在他斜后方靠窗的位置上。印象中她没有一次比自己先离开过餐厅,这的确可疑,所以今天吃完饭他没有立刻就走,他为她准备了足够的耐心。韦楚诚在椅子上侧过身子,看起来像是在以一个很舒服的姿势休息,而实际是为了确保目标对象可以准确地落在自己视线的余光里。接着,他随便找了个理由打通了某个下属的电话,那是一通长达半个多小时的通话,下属紧张地回答着上司随口诌出的问题,可怜的下属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自己的上司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聆听工作汇报的。
    果然,一通电话打完,甜点吃完,咖啡又续了两杯,女孩子仍然没有走。韦楚诚终于失去了耐心,他径直朝她走过去,在她对面的位子上坐下来。对方显然没有想到他会以这么直接的方式出现在自己面前,脸色瞬间变得狼狈不堪。
    韦楚诚一言不发地看着她,这目光让人不寒而栗,就是这样的眼神,曾经让公司里多少趾高气昂的总监、经理在他面前汗如雨下,讲话时像个病情严重的口吃患者。半晌,他开口了:“小姐,你的跟踪技术实在太烂了。”
    对方挤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嘴上却毫不退让:“先生,我们认识吗?”
    韦楚诚看了看桌上,她只点了一份店里最便宜的甜点,还有一杯免费的柠檬水从头喝到尾。“我也想问,我们认识吗?”他问。
    回答是一个美式动作:耸肩同时微微地翻眼——只有上帝知道。她把刚刚用来补妆的小镜子放回包包里,然后拿起迭放在一旁的外套,打算离开。
    “你最好告诉我为什么要跟踪我?”
    “不好意思,“她站起身,把外套挂在小臂上,“我实在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韦楚诚也站起来,“没关系,你听不懂没关系,会有人让你听懂的。”
    “你干什么?”
    “报警。”
    她停住脚步,似乎在判断对方有多大的几率会实施这个威胁。最终她还是决定不要冒险,于是重重地跌回到位子上,眼睛里涌满了悲伤,仿佛在一场豪赌中失去了自己的全部家当。“我不是为了跟踪你,我在找人。”
    “找谁?”
    “找谁?”女孩子对着桌上的水杯木讷地笑了一下,红了眼眶,“言江宁。别说你不认识,现在你俩好上了,对吧?”
    韦楚诚猜想,自己此刻的脸色一定像死人一样难看。由这三个字引发的神经的激荡,麻酥酥地窜遍全身的时候,他的思维基本上就已经死了。对面的女孩子还在说些什么,可是突如其来的耳鸣却占据了他听觉的信道。一瞬间,无数个念头,无数的问题和猜测像弹幕一样飞快且密集地从他垂死的头脑中经过。他突然感到口干舌燥,刚刚那两杯咖啡全白喝了。他当即意识到,接下来的谈话非同小可,绝不能在大庭广众下进行。于是他不顾礼数,粗鲁地打断了对方,然后连忙让餐厅的值班经理打开了楼上的一间小型会议室,这些会议室是餐厅租给那些没有会议室的小公司临时开会用的。他们谈了两个多小时,甜点一口也没动,冰淇淋化得一塌糊涂,却喝光了所有的饮料。
    女孩不愿透露自己的名字,她递给了韦楚诚一张名片,上面只有一个英文名字:shirley。韦楚诚并不在意她叫什么,这个名字对他来说毫无意义,光是这栋写字楼里就不知有多少个shirley。可是真正让他震惊的是,她说自己是言江宁的未婚妻。
    “姑娘,别拿这种事情开玩笑。”他觉得自己的脸僵硬成了一块铁皮,五官成了毫无必要的摆设。他的话脱口而出,而那不过是一种基于形式主义的否认,就像急于否认一桩板上钉钉的事故。他难道会不清楚?人家跟踪了这么多天,眼泪掉成了不值钱的珠子,就是为了和自己开个玩笑?
    她给韦楚诚看了他们一起拍的各种合照,若不是带着特殊的记忆,任凭谁都会不假思索地坚信照片里就是一对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幸福男女。shirley告诉他,她是偷看了江宁的手机才发现了他们的事,她震惊、她愤怒、她恶心、她哭、她闹、她恳求、妥协甚至是低声下气地挽留,可还是没能留住她的未婚夫。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他音信全无,她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可是一无所获。
    韦楚诚这才明白,这就是shirley跟踪自己的原因。她将偷看到的关于自己的线索断断续续地拼凑起来,大海捞针地开始找。她像鬼魅一样跟着自己,无非是基于一个渺茫的假设:她的未婚夫必定会和情人碰面。她想好了,如果真的等到言江宁出现,她不会吵也不会闹,更不会要死要活,甚至她可以尽量不哭。她只希望能和他当面把话说清楚,她觉得自己配得上得到一个有前因后果的交代。
    shirley泣不成声,身体颤抖成了一条波涛汹涌的河,她恳求韦楚诚告诉她言江宁的下落。韦楚诚递给她纸巾,同时对面前这个女孩子产生了一些自责。尽管他深知她的痛苦与自己无关,即便没有他,他们的婚姻也不过是一个虚设的应酬。但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在心里同情shirley,就像同情彼时彼刻、此时此刻甚至不知未来还会持续多久的,深陷其中的自己。他苦笑着把自己和江宁的事情也告诉了shirley:他们怎么认识、如何发展,以及那最后一次莫名其妙的争吵。韦楚诚善良地措辞,刻意简省地匆匆带过那些不必要的甜蜜回忆,他坦言自己也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见过言江宁了。
    shirley空洞地注视着角落里郁郁葱葱的绿植,眼泪像涨潮一样迅速地涌上来。最后一丝线索也断了。韦楚诚让她仔细想一想,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的地方没有找过,或者他在上海有没有什么亲戚朋友以及关系比较好的同事。可shirley只是机械地把头摇了又摇。韦楚诚觉得事情变得很蹊跷,如果江宁只是为了躲着自己,根本犯不着和所有人都切断联系。而且他认识的江宁是一个多么随和的人,即便有再深的误会也断然不会一声不响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这一点在shirley那里也得到了证实——连她也觉得,江宁这一次的突然消失十分反常。
    韦楚诚心烦意乱地在会议室里踱着步子,内心中的焦躁直白地写在脸上。shirley在一旁哭哭啼啼,说如果再找不到人就要去报警。可是说到报警,她的脸色突然间就变了,她猛地想到了一件令她不寒而栗的事情。shirley告诉韦楚诚,大概半年之前,江宁曾经提到过自己利用工作之便接了一个朋友的“私活儿”,也就是私下帮助这个朋友操作资金买卖证券。金融的东西她不懂,所以没有多问,但她知道这笔钱后来还是赔了。江宁说过不用担心,因为在“接活儿”之前签过协议,他只负责操盘不保证稳赚不赔。可是后来有两次,江宁回到家的时候脸上都有轻伤,但不管怎么问,他就是什么都不肯说。再后来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韦楚诚问她认不认识那个请他“接私活儿”的朋友。shirley说那其实根本算不上什么朋友,不过是一个熟人介绍的。那有办法联系上他们吗?shirley把脸埋进手掌里,绝望地摇了摇头。
    shirley离开后,韦楚诚独自在会议室里坐了很久,一种不好的预感像雾一样从他心里缓缓地升起。他和shirley互换了电话号码,并约好一旦有消息就及时知会对方。韦楚诚打开“索多玛”,江宁的id仍然在线,并显示距离自己10.3km。刚刚shirley在的时候,他对这个软件只字未提。他突然觉得很荒谬,他那个身在蒙特利尔的男友一定无法想象,此时他的伴侣正在为另一个女人的未婚夫忧心忡忡。甚至,他还故意留了个心眼,隐瞒了重要线索——他一定要先找到江宁,因为他和shirley始终无法成为真正的同盟。在她拿出合照的那个瞬间,在他看到照片里那对幸福男女的瞬间——不论这种幸福是真是假,他都被深深地刺痛了。
    接下去的几天,韦楚诚发疯一样地寻找言江宁的下落。照目前的情况看来,他应该不是在故意躲着自己,而是很可能正处在危险之中。他不知道江宁到底亏了人家多少钱,更无法想象对方为了钱能做出什么事情。“索多玛”上,江宁的id仍然一直在线,可是发过去的消息仍然一条条地石沉大海。他紧紧捏着方向盘,手心渗出了细密的汗,头脑中那个不祥的念头一次次不由自主地冒出来,又被他一次次连忙三声呸掉。
    和shirley碰面的那天晚上,韦楚诚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或许可以利用“索多玛”上的位置信息找到言江宁。虽然软件上不可能提供对方的详细位置,但根据上面的线索,他与自己之间的距离显示始终是10.3km。换句话说,如果以公司所在地为圆心,10.3km为半径画一个圆的话,那么言江宁此时应该就在这个圆形边缘的某个点上。他当即让秘书去买了一张绘制详细的上海地图,在图上找到公司的位置,计算好比例尺之后迅速画出了范围。根据他的观察,10.3km这个距离从来没变过,这说明言江宁应该是长期停留在某一个地方,于是他将这个圆的边缘所经过的隧道、公路、高架、黄浦江等不太可能长期停留的地方做了删除。但即便如此,要想在剩下的范围内确定一个人的位置,仍然是大海捞针。可是韦楚诚管不了那么多,不论用什么方法,他必须找到他,他必须确保他平安无事。
    于是从第二天开始,韦楚诚便开着车,沿着地图上那个圆形边缘兜兜转转,指望着出现瞎猫碰上死耗子的奇迹。他把他的宾利开成了老爷车,缓慢地驶过一条条大街小巷。每开过一段路,他就赶紧停下来,查看软件上自己和那个熟悉的id之间有没有缩小一点距离。他像是一个迷失在丛林中的旅人,凭借一份不可靠的地图就此孤独地寻找出路。地图被画上了越来越多的复杂标记,可是却没有进度条提示他还需要寻找多久。
    他最终是在一个小巷子里的包子铺找到言江宁的。那天他像往常一样开着车到处转,一路上走走停停。可是开到场中路附近,他发现软件上显示的距离缩小到了1km,于是他赶紧在路边把车停下——随便交警要贴多少条子——然后开始徒步寻找。当他走进那家包子铺,站在江宁面前的时候,两个人谁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个多月没见而已,韦楚诚几乎认不出眼前的这个人。那是一张落拓到简直可以去冒充乞丐的脸,坚硬的胡茬刺穿本该细嫩的皮肤,脏兮兮地围在嘴唇和下巴四周。他们互相看着对方,沉默了足有十几秒,然后江宁咧开了嘴不自然地笑了笑,一口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的包子含在嘴里和舌头打架。韦楚诚就是在这个时候看到了他那只藏在餐桌下面缠着绷带和石膏的左手,那只手像是不好意思被人看到,往桌下的暗处躲了又躲。
    韦楚诚在他面前的凳子上坐下来,地方很狭窄,但他尽量让身体不要碰到那张油腻腻的桌子。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更加难以置信自己竟然会出现在这种地方,还试图将面前这个失魂落魄的乞丐和曾经那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男孩子联系起来。
    “很吃惊吧?我会变成这个样子。”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又从碟子里夹起一筷子凉拌海带送进嘴里。
    “你到底欠了人家多少钱?”
    江宁毫无准备睁大眼睛,像是猝不及防地遭遇了一场伏击。他怔了几秒,随即又低下头恢复了咀嚼,“你怎么知道。”
    “shirley来找过我了。”
    “shirley?”
    “你未婚妻。”
    韦楚诚看到他脸色变得更加难看,眼睛垂得很低,像是在接受训斥。这个停顿太久了,有太多要说的话堵在了喉咙的出口,最后却导致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没告诉她我在这里吧?”
    “你放心,我没说。”韦楚诚看不到他的眼睛,只能看着他别过去的侧脸,“现在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宁笑着摇了摇头,不紧不慢地给自己点上一支烟。他叹了一口很长的气,然后转过脸,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像是个开局不利的玩家经历了几轮团灭之后,终于无可奈何地放弃了一场注定会输的游戏。
    在韦楚诚的不断追问下,江宁终于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他。半年多以前,他在一家小型私募基金公司做基金经理,经一个朋友介绍认识了一个姓孙的人。姓孙的说自己手上有一笔闲钱,想拿来做投资,但是因为对金融市场一窍不通,所以想要委托他代理进行投资操作。江宁一开始并不同意,但经不住朋友和那个姓孙的一再软磨硬泡,加上对方许诺的报酬又非常丰厚,所以他就动了心思。可即便如此,江宁还是非常谨慎地要求签署协议,他深知金融市场的风险难以预估,所以在协议中非常明确地规定了双方的权责,甚至着重约定“亏损额度达到初始投入的10%时强制止损,且代理人不为此承担责任”。刚开始一切运行的都很好,姓孙的尝到甜头后还追加了一笔投资,连江宁也觉得一切顺风顺水。可是好景不长,几个月后他托管的一只基金出现了断崖式的亏损。姓孙的不干了,他怀疑江宁伙同他人暗中操作股价,人为制造亏损从中套利,并且要求他全额赔偿损失。江宁百口莫辩,而介绍他们认识的那个朋友也音信全无。那姓孙的跟黑道好像有些瓜葛,一次次发来威胁,甚至有两次找人在下班的路上堵截。
    “你们不是签了协议吗?为什么不报警?”
    “你不懂。”江宁把一口烟深深吸进肺里,火星瞬间变得耀眼,“金融从业人员私下帮人买卖证券本身就是违法的,怎么报警?”
    “所以你一声不响地撇下shirley——也就是你的未婚妻,就是因为这个?”
    他看着韦楚诚的眼睛,“我虽然不喜欢她,但也不能连累人家。本来如果没有这档子事,我想就退出这个圈子然后和她结婚,也算给家里一个交代。”他突然笑了,被香烟呛得一阵剧烈的咳嗽。
    “那我呢?”韦楚诚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腰板拔得挺直。他没想到自己会问出这个问题——那我呢——你到底算谁啊?
    “你?”
    “我是说,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帮忙?”他最终还是没有问出最想问的问题。“你到底亏了多少钱?”
    “27万。”
    “那你的胳膊......”
    江宁把缠着绷带的左手又往桌子下面藏了藏,仿佛在藏匿一个见不得人的赃物,“这只是个警告,我已经把存款里的3万块都给了他,还有24万。下一次不知道是另一条胳膊,还是哪一条腿。”他咧了咧嘴,不知道算不算是在笑。
    韦楚诚看着他,内心的酸楚像井水一样源源不断地返上来。他很想过去抱抱他,或者检查一下他左手的伤势。可是他一动没动,他担心自己的轻举妄动又会像上次那样刺伤这个男孩子脆弱的自尊。包子铺里人声鼎沸,这个简陋的拥挤的店面,一到中午竟然如此热闹。没有人在意西装革履的韦楚诚与这里是多么的格格不入,他的考究穿着一点也没有对其他人造成影响,能坐在这里的人,浑身上下的名牌再多也肯定都是假的。反而他在周围人的眼里看到了一阵深深的嘲讽:怎么会有人特地跑到这里来装逼。
    韦楚诚从钱夹里拿出一张卡,轻轻地推到他面前。“我没想到你亏了这么多,我只准备了15万。”他顿了顿,然后补充道:“这是借给你的。”
    江宁看了看桌面上那张建设银行的储蓄卡,一条中国龙正张牙舞爪盘踞在卡片的正中央。他再抬起头的时候眼眶瞬间就热了,他说:“你疯了?”
    韦楚诚沉默着,兀自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上。他是从来不抽烟的,可此时他觉得很有必要抽一支。他透过肮脏的玻璃窗看向外面那条逼仄的小巷子,路面坑坑洼洼,房屋残败倾颓,可是在这里你能吃上油墩子,能给自行车换链条,还能花5块钱剪个头顺便再刮个脸。就是这样一条简陋的巷子,收容了这个社会最底层的民生,也收容了这个体面的大上海中最不体面的一群人。
    “钱拿走,还有9万我明天取给你。”他把烟徐徐地喷到江宁的脸上,“你说得对,我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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