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一,太后万寿,梁帝携王公大臣亲为太后庆贺,于兴庆宫设大宴,诸使团皆受邀入席。
    裴府从早忙到了晚,裴隽柳却一直心神不宁,她本该早早地入宫给太后贺寿,可偏偏怎么都打不起精神,硬是称病不舒服,熬到了同裴照川散值的时候,才一同入宫去拜寿。
    一路上,她在轿中坐立难安,好在裴照川本来就是个粗心思,哪怕她表现得再不对劲,他也没有开口多问一句。
    这就让裴隽柳更消极沉闷,入宫的路并不长,但她额上已经发了汗,几度犹豫着要不要开口逃回家中去,但最后还是在皇宫大门映入眼帘的时候,生生掐灭了这个想法。
    那日与途鸣的交谈仍历历在目,阴灵不散一般,纠缠着她的神经。
    实话实说,她同途鸣本就不是什么关系亲近的玩伴,若不是长公主返乡守丧,皇帝特诏途鸣入京,可能他们一辈子也打不了交道。但偏偏是这样一个人,突然地挑明了她的心思,又将政治上的事情直白地摊在她眼皮子底下,要她掺一脚。
    裴隽柳受了很大的吓,支支吾吾,连质问都说不清楚。
    “你有什么目的?”
    “你以为裴家还有什么值得图谋的吗?”途鸣把话还了回去。
    裴隽柳一哽,然后不得不承认,正如途鸣所说,裴家的命运,已经无限度地一点点走向衰败,如今的门楣,全在消磨耗尽从前裴映山留下的风光,若不是还有一个太后在中宫坐镇,裴家早已成为昔日末影。
    “你为什么帮我。”出于谨慎,裴隽柳问道。
    “裴大将军曾经于我有恩,还他一次罢了。”出乎裴隽柳意料,途鸣的坦诚显然是他身上最大的优点,他毫不顾忌地说出了他帮裴隽柳的理由,并且也不管她接不接受,又说起另一件事道,“盯着仇红只是你能做的最微不足道的事,毕竟没有谁能盯住仇红,我只是希望你或多或少从她那里探听到她的来历。”
    “若仇老师不是呢?”裴隽柳喉咙发干。
    “那就不是我们能管的事了。”途鸣耸肩,“我只需要知道她的来历。”
    “你其实就只是想打听仇老师的事吧!”裴隽柳彻底懵了,“还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途鸣不否认,也不肯定,将话题绕开,接着刚才没说完的话补充道:“我真正要你做的,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尽快成为太子妃。”
    如果说之前的事,裴隽柳还能跟得上途鸣的思路,但“太子妃”叁个字一从他口中说出,裴隽柳脑中便轰隆一声,彻底乱了。
    成为太子妃,一直以来,是裴家人给予裴隽柳的厚望。
    裴家男丁兴旺,却无一例外被沙场绊住了一生,纵使位高如裴映山者,最后的结局也是惨淡收场。
    百年来,裴家的势力在边境扎根,而皇帝脚下天子近前,却始终难分得一席之地。
    婚姻便成了最后一个杀手锏。
    裴隽柳是听着宋允之的名字长大的。
    在别的幼童听着故事,被母亲拍着背呢喃哄大的时候,裴隽柳却在学习宋允之的起居习惯、生活琐碎。
    那时裴家还在被皇帝疏远,他们这一支生活在离京城极远的东南海地,尽管相隔千里,但关于宋允之的一切,事无大小,全都被千里迢迢地送到裴隽柳眼前,叫她一一学习,装进脑子里。
    母亲教导她,太子的喜恶便是一切,太子的欢心可以换来裴家人数千条命安然无隅。
    裴隽柳尚听不懂这些,但她只知道,回答对母亲关于宋允之的问题,她便能得到酥糖和风筝。
    但骨子里的叛逆心作祟,提问是一回事,用到实处又是另一回事,裴隽柳厌倦了对着这样一个空气般的人诉诸一切精力,于是在八岁那年,裴家终于以她的名义向东宫为宋允之送去生辰贺礼,一切准备就绪,裴隽柳投其所好,亲自采来蛤贝打磨做成一副绝无仅有的贝棋作为贺礼,却在最后关头调换了礼物,在锦盒中塞了满满一堆海沙。
    之后的几年里,她陆续给东宫送去了鹅卵石、她写废的字帖、一两银子等等毫无诚意的礼物,却没有一次大祸临头,遥远京城中派出神兵天降,将她就地正法。
    裴隽柳肯定,宋允之根本没有看过她的礼物,所以无事发生,于是之后更加变本加厉,在母亲面前表现得对太子始终不渝,而真正面对太子的时候,她却巴不得捅无数个篓子来表达自己的不快。
    她以为自己能一直这样逍遥,直到后来,皇帝对裴家的态度软化了,太后趁此机会将她诏入宫中,一切便变得不一样了。
    裴隽柳还记得,那是她第一次被母亲牵着入宫,皇宫里的人身着锦绣,宫殿如云阙,那是百花争艳的春日,芬香馥郁争先恐后地萦绕,裴隽柳几乎晕在眼前的缭乱,她兴奋又激动,连母亲的手都扔了,大闹了皇宫一场,处处闯祸,花草鸟木后妃宫人,无一例外都被她招惹一番。
    她甚至仗着人小体轻,跑起来十个小黄门都追不上,更别提拦,便大胆地闯进含元殿,把好好的常朝也乱成了一锅粥。
    刑部尚书冯括被她气得满面通红,定要给她教训叫她吃苦。
    其余大臣皆无反对,裴隽柳已经被架起来,下一秒就要被扔上长凳五花大绑了。
    是宋允之免去了她所有的错。
    他那时也只是个少年模样的人,龙椅把他的面色衬得十分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也更亮了,导致裴隽柳只能看着他的眼睛,旁的什么也注意不到。
    “隽柳生性活泼,此番入宫,又是头一回见太后,兴奋如此,人之常情。”他的话声很平缓,却十分有力,“诸位有容人之量,今日饶过隽柳,权当是如同饶过家中自己的孩子一般。”
    裴隽柳被人架着,十分害怕,却因为这句话,缓过了神来。
    龙椅上的人面容温和,自始至终,将目光放在她身上。
    “但犯错便一定要承担。”他放在膝上的指敲了敲,“今日的常朝既乱了,那明日常朝,隽柳需跟在吴公公身边,随他一起操持常务,将今日之过补全。”
    他没有生硬地替她挽回,也没有把她刻意地藏在自己身后,而是坦诚直白地将她带入这一课,让她吃了教训,长了心思。
    裴隽柳被松开了,她却呆愣愣地,连磕头谢恩都不晓得。
    可龙椅上的人也完全不在意她的礼数周不周全,他在簇拥下离了含元殿,裴隽柳眼见着他的身影消失了,才后知后觉追上去。
    但在她前面的还有并未消气的冯括。
    “殿下此举是否太不妥当?今日纵容此女扰乱常朝,明日她就有胆到华清宫去毁皇上的清净了!殿下可要叁思啊,这么无关痛痒的惩罚,真的能令人心服吗?”
    冯括咄咄逼人,而宋允之却淡漠如水。
    他没有打断冯括,耐心地听完了他的话,可态度却没松动一分。
    “她姓裴。”他开口,十分坚决,“就凭这一点,怎么让着她也不为过。”
    “冯大人,还有话说吗?”
    冯括哑了,被宋允之眼风一扫,彻底地灭了火焰,“殿下万福。”匆匆离去了。
    裴隽柳撞见这一幕,脸上烫一阵寒一阵,人蜷缩在花丛里,头也不敢露,哪怕是冯括走远,她也没能探出身体,最后连道谢也没胆子说,灰溜溜地一路径直跑回了母亲那里。
    这本是一件不需要上心的事。处不处置她,无非是上位者的一句话而已,维护她也好,罚她也罢,都是宋允之无需费心的事。
    但他却说了那样一句话。
    裴隽柳忽然便觉得,当初送给宋允之的生辰礼物,应当大方一些的。
    后面的一个月,风平浪静,相安无事,裴隽柳却没有再见过太子。
    可他的脸和声音,在她脑子里来回反复了一个月。
    终于在一个月后的第一天,她再度见到了太子。
    却是在裴映山的葬礼上。
    对于这个哥哥,裴隽柳印象不多,但每年她都会收到来自偃月营,来自云疆的信件。
    裴映山很喜欢她,几乎把她当做了自己的亲妹妹,时不时便会给她送来吃食和稀奇古怪的稀罕件儿,有时还会寄来他精心挑选的画像,让裴隽柳好认得自己。
    那些画像栩栩如生,几乎就和裴映山一模一样,但裴隽柳却始终没认真去记,因为在她心里,迟早都会同裴映山见上一面的。
    但世事无常,她见的这一面,也是最后一面。
    母亲整日以泪洗面,姑母则悲痛欲绝,裴家的其余人同样心如死灰。
    裴家要走向末路了。
    这句话代替了宋允之的名字,成了裴隽柳每天都会听到的话。
    只有守灵的时候,裴隽柳能摆脱掉这令人万念俱灰的魔咒。
    她安安静静地跪在冰棺前擦掉眼泪,抬头一见,却撞上前来吊唁的宋允之。
    他的眼睛仍然明亮,靠近她的时候,甚至能烘暖她的面颊。
    “别担心。”他静静地走过来,蹲下身看她,“不会有人知道裴将军的事的。”
    “我会替他保守秘密。”
    裴隽柳听不懂。
    但宋允之长袍上的暗色蟒纹,却让她领悟了一件事。
    如果有谁能改变这一切。
    这个人,一定是宋允之。
    下本书一定不写这么多剧情了,发誓,无脑搞一下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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