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燕飞信手撩开窗帘一角,抬眼望向马车外。
    夕阳落下了一半,将西方的天空染成胭脂般的红色。
    另一边,东南方的天空却是异常昏暗,层层叠叠的黑云压在城池上方,似是风雨欲来,散发出一种不祥的气息。
    顾燕飞藏在袖中的另一只手飞快地掐算了起来……
    可拇指才擦过两根手指,心口的压抑感就变得更强烈了,喉头一阵腥甜。
    血没溢出口唇就被她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她不动声色地收了手,瞳孔隐在半垂的睫羽下,唯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脏在一阵阵地抽痛着。
    对于这种感觉,她已经十分熟悉,她又一次被这个小世界的法则压制了。
    刚才这一卦,她只能勉强算到,丹阳城将会有大难,城中百姓十不存三!
    穿过城门后,马车开始逐渐加速。
    顾燕飞心不在焉地放下了窗帘,再看向楚公子时,微微一怔。
    对方俊朗的眉目间萦绕着一缕阴沉的黑气,挥之不去。
    顾燕飞的双瞳如黑潭般幽深不可测,目光在楚公子的眉心转了一圈。
    初见时,她就发现他的印堂间隐约有青黑之气,不想进城后,这缕黑气竟变得更加浓郁了。
    在面相上,这意味着乌云盖顶。
    “楚公子,多谢你捎我一程。”顾燕飞自袖袋中摸出一个红色锦囊,往桌上一放,“这道平安符就赠与公子。”
    从那没有完全收紧的锦囊口,可以看到里面塞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米黄色纸条。
    “……”楚公子将右拳抵在唇畔,低笑了一声,眉目轻舒。
    “华安街到了!”
    外面又传来小拾粗噶明快的声音,马车平稳地停在一处府邸外。
    卷碧率先走下马车,原本苍白黯淡的面孔一下子亮了起来,彻底安心了。
    小拾表情古怪地朝顾燕飞望去,觉得这个漂亮姑娘真是奇奇怪怪的。她竟然送平安符给他们公子,难道她觉得是因为这道平安符她才能在坠崖中幸免于难?
    顾燕飞正要下马车,就见楚公子忽然解下了腰侧的那把短剑,递给她。
    “这把剑回赠姑娘。”他定定地直视着顾燕飞,笑盈盈的目光中透着一丝兴味。
    顾燕飞怔了怔,知道对方是误会了,但还是落落大方地收下了。
    这把剑还挺趁手的。顾燕飞满意地把剑拔出两寸,又收回剑鞘中,好心地劝了对方一句:“丹阳城最近不太平,公子若无事,还是早些离开得好。”
    “就此别过。”
    顾燕飞握着剑鞘,笑吟吟地对着楚公子拱手道别。
    楚公子挑了下形状优美的长眉,眸光幽幽闪了一下,颔首道:“我记下了。”
    顾燕飞微微笑着,心知肚明对方不会听劝,他来丹阳城应当另有目的,不达目的,不会离开。
    她赠他这道平安符只当是还一段因果。
    想着,顾燕飞下意识地以指腹摩挲着手里的剑鞘。
    当她第一眼看到楚公子的这把配剑时,就想起来了。
    她曾经见过这把剑。
    上辈子,她被人从崖底救走后,大部分时间都在昏迷中,只在马车里迷迷糊糊地醒过一次,隐约看到了她的救命恩人。
    当时,她没看到对方的脸,只模糊地看到了他的佩剑。
    她可以肯定,就是这把剑。
    也就是说,上辈子应该也是这位楚公子救了她,把她平安地送回了丹阳城。
    顾燕飞心中暗叹,扶着卷碧的手下了马车,口中的血腥味还没散去,喉头灼痛。
    马车里又只剩下了楚公子一人,还有那局没下完的棋局,密密麻麻的黑白棋子在棋盘上两分天下,势均力敌。
    “顾姑娘,有缘再见。”
    小拾挥手与顾燕飞道别,他们的青篷马车沿着宽阔的街道飞驰而去,很快就消失在沉沉的暮色中。
    马蹄声远去,空旷的街道上一片寂静,附近已经没什么路人。
    顾燕飞静立原地,抬眼看向昏暗的天空。
    空中的阴云更浓厚了,沉甸甸的,仿佛要坠下来似的。
    “笃笃笃……”
    卷碧抬手敲响了宅邸的角门,对着门内的门房喊道:“老李头!”
    不一会儿,“吱呀”一声,角门打开了,只露出一道寸长的门缝,门房老李头蜡黄的老脸出现在门后。
    门顿住了,老李头浑浊的眼眸中透着一股子幸灾乐祸,目光扫过卷碧与她身后的顾燕飞,意味不明地说道:“呦,二姑娘回来啊!”
    “张婆子,你赶紧去告诉许嬷嬷。”老李头又转头喊了婆子去传话。
    见门只开了一道缝,卷碧蹙眉催促道:“老李头,你快开门啊!”
    老李头死死地抵住了门扇,皮笑肉不笑地叹了口气,答非所问:“许嬷嬷说了,姑娘家早出晚归的,不像样,说二姑娘要是没在太阳落山前回府,就不许进门。”
    卷碧闻言,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她与姑娘住在这里三个月,平日里也没少被这些惯会逢高踩低的下人们怠慢,却没想到他们今天竟然过分到不让她们进门!
    卷碧气得心火高涨,圆脸涨得通红,可形势比人强,要是老李头坚持不肯开门,那么她们也无可奈何。
    她耐着性子解释道:“老李头,我们从大兴寺回城的路上出了点意外,马车坠崖……”
    “卷碧,退后。”
    随着顾燕飞平静柔软的女音响起,卷碧乖乖地退了两步。
    “刷!”
    顾燕飞动作利落地拔出了鞘中的短剑,那窄窄的剑身在夕阳下闪着森冷的寒光,嗡嗡作响。
    顾燕飞毫不犹豫地一剑劈了出去。
    她的动作轻轻巧巧,像是花架子,然而,那剑刃却是轻而易举地劈开了门板,好像是切豆腐似的将那厚厚的门板一分为二。
    半边被劈开的门扇向后倾斜,“砰”的一声摔在了地上,只余下另外半边门扇还挂在门轴上。
    第06章
    看着那把寒光闪闪的短剑,老李头吓得连退好几步,脚下一软,一屁股摔倒在地。
    顾燕飞面不改色地将短剑插回剑鞘中,动作干脆利落,心道:果然是好剑!
    卷碧呆立原地,傻眼了。
    “卷碧,走吧。”顾燕飞微微一笑,巧笑倩兮。
    她拎着裙裾跨过高高的门槛,身姿始终优雅笔挺。
    卷碧慢了一拍,才跟上。
    主仆俩才刚进门,就听前方一个古板严厉的女音咄咄逼人地斥道:
    “二姑娘,瞧瞧你这样子,哪里还像侯府贵女!”
    不远处,一个穿着铁锈色暗纹褙子的嬷嬷带着三四个婆子气势汹汹地朝这边走来。
    为首的是一个五十岁出头的嬷嬷,眼尾下垂,眼角几道深深的沟壑,眉宇间透着一丝倨傲之色。
    卷碧讷讷地喊了一声:“许嬷嬷。”
    三个月前,正是这位许嬷嬷奉侯府太夫人之命前往淮北,把顾燕飞接到了此处。
    许嬷嬷径直走到了顾燕飞跟前,也没有行礼的意思,挑剔的目光将她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扫过她微乱的鬓发和裙摆上的泥泞时,拧起了眉头,心里觉得这位二姑娘真真不成体统,就连他们侯府的一二等丫鬟都不如。
    若非为了侯府与方家的那桩婚事……
    许嬷嬷收敛了心神,厉声道:“二姑娘,太夫人让你在这里暂住是为了好好学规矩的,你就是这么学规矩的吗?!”
    “你也是快及笄的年纪了,一个闺阁中的姑娘家本该在家中多读读《女戒》《女训》,做做女红才是,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衣冠不整,早出晚归,方才还……哎!”
    “这要是传出去了,只会让人笑话顾家教女无方。”
    “你真是辜负了太夫人的一片苦心,亏得太夫人还特意来信问你的规矩学得如何,想着早些接你回京呢。”
    许嬷嬷难掩轻蔑地摇了摇头,这高高在上的架势与口吻,仿佛她是主、顾燕飞是仆一样。
    “许嬷嬷,您误会了。”卷碧急急地把马车意外落崖的事说了,说到身亡的车夫与粗使婆子时,眼眶微红。
    许嬷嬷的眉头越皱越紧,神态变得愈发冷硬,又斥了顾燕飞一句:“二姑娘,要不是你非要出门,又何至于此!”
    这句话等于是把车夫与粗使婆子的死归咎到了顾燕飞的身上。
    顾燕飞挑了下眉,目光停留在许嬷嬷的脸上。
    上辈子,她从昏迷中苏醒已是次日一早,她发着高烧,身体虚弱,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唯有深深的恐惧。
    当时许嬷嬷也是这么斥责她的,口口声声说是她害死了卷碧、车夫他们。
    她信了,就如许嬷嬷所愿,她把过错全都归责到自己身上……之后的很多年,她都在内疚与自责中度过,愈发自卑,总是瞻前顾后。
    但现在的她不会再这么蠢了。
    她知道真正错的人是谁,知道真正该为之付出代价的人是谁,她不会因为别人的错误去谴责自己。
    “许嬷嬷,你怎么能……”
    卷碧急急地想帮顾燕飞争辩,却被顾燕飞出声阻止:“卷碧,够了。”
    顾燕飞与许嬷嬷四目对视,眸色如渊。
    许嬷嬷自认占了上风,得意地勾了下唇,眉宇间染上了几分嘲讽。
    她难道还制不了一个乡下来的的丫头片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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