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还下雨?不是缺水吗?”俊仪跟在后面问。
    “是啊,”老杜连俊仪的话也垫着,“可不是吗?我们向导也说少见。”
    这是个不大不小的景区,也是个自然村落,平时基本没人来,只在春天开梨花时,有一些远道而来的客人。片场就在村子里,剧组则住在村外唯一一间景区酒店中。这种条件下也别挑什么五不五星单不单间了,所有人一视同仁全住标间,工人师傅们有些就干脆到村民屋子里借宿了。
    老杜把住宿条件一板一眼地通报解释了一遍,宽慰道:“还是有好处的,热水快,有电热毯,毛毯管够,您还好就拍几天,将就将就。”
    哪知这个“几天”就变成了一周,又从一周茫茫然地无限期了下去——
    因为天它老是不晴,太阳它老是不出。整天阴着,对于需要自然光的户外戏份来说,无疑是灾难。
    b组的摄影风格是钉死了的,唯其光影流淌岁月静好,才更能衬托血色牺牲的残酷无常。一个革命者,她死的那天也许天是蓝的,风是暖的,鸟是叫的,芦苇荡芦絮纷飞,自然界的一切都很美好,但她就是死了,与美好的一切作别。
    这是栗山一贯的死亡美学,虽然他只担任总监制,但他的风格显然强烈地影响着整部片子。因此,除了等太阳,b组也着实是没别的办法了。
    分管这边的制片人天天半夜爬起来看星象,就差自己跪地上起一卦了。有时候难得晴一个小时,整个剧组人仰马翻,吭哧叮哐一顿凶猛操作,还没来得及调好光,乌云便又来了。
    应隐那晚上就受了风寒,头几天感冒昏沉,后面几天别的症状倒是没了,但一睡觉就咳嗽,直咳得胸腔疼。
    睡不好,第二天仍得早起化妆,然后在对太阳光的漫长等待中昏昏欲睡。
    商邵每天例行问她拍摄顺利与否,应隐不想让他多担心,总说“顺利”,“顺利”得超期了六天后,瞒不过去了,老实交代:“一直在等太阳……”
    “等太阳?”
    “嗯,没太阳光,就没有导演要的感觉。”应隐坐在小马扎上,答着答着,想咳嗽了,便找个借口说导演找,匆忙之间挂断电话后,撕心裂肺咳嗽起来。
    俊仪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把一旁沏的八宝茶递给她润喉。她细心,沏茶时将芝麻挑了,多放了几片苹果干进去。
    “我借了厨房,给你炖了冰糖梨。这么咳下去不行。”
    “这么……拍下去……咳咳……也不行!”俊仪拍得很用力,应隐只觉得肺快给她拍出来了,“好痛咳咳咳!……别、别拍了!”
    程俊仪赶紧收了手:“你是不是都把药偷偷扔了?”她凝着眉头。一天三顿按剂量喂的,偏就是不见效。
    “我吃饱了撑的……”应隐咳得脸色煞白。
    原地待命的剧组和对手戏演员们都很关心她,但关心了这么些天,话都讲干了,再听到,都是见怪不怪的劲儿。
    “我问一问阿姨,有没有好的食补方子。”俊仪说。
    “别。”应隐按下她手。
    进度搁浅到第七天,总制片人、栗山以及从香港来探班的出品方之一一起到了现场。
    应隐虽然早猜到到那个刘宗是出品方之一,但看到他出现时,心里还是咯噔一声,总觉得病情都更不愉快地起来——
    因为跟在刘宗身后的,还有于莎莎。
    或者说,上次在宋时璋公司见到的那批人里,这次只有于莎莎被获准跟在他身侧。
    主演病了,又超时了这么多天,理应首先被关怀。总制片给带了药,嘘寒问暖一阵子,话都让制片主任老杜给代为答了。
    “怎么一直没安排应老师去省会医院看一看呢?”总制片问。
    塌方公路早就抢修好了,畅通过去不过一百多公里。老杜支吾着答不出,应隐主动说:“每天就那么点出太阳的时间,走了就耽搁进度了。我还行,白天不咳,只有晚上睡觉咳。”
    栗山拍拍她肩膀:“你不要太敬业。”
    几人去研究拍摄进度,跟天耗下去耗不赢,看有没有什么办法改一改戏。
    “又见面了。”于莎莎在应隐面前站定,自自然然地打招呼。
    应隐没理她,一心一意揣摩着剧本。
    于莎莎安静一会儿,也不脸红:“我上次说错了话,你不要往心里去。也许你是有什么误会,毕竟——”
    应隐站起身,垂眸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这位小姐,没人对你的心路历程感兴趣。你这么爱说,为什么不跟你的未婚夫说?”
    晚上吃饭,她胃口欠佳,喝了两口汤便告辞离席。
    月光在老梨树下碎成冷光,俊仪陪她往村口走,遇上她总买红枣的老奶奶,对方请她去堂屋喝茶。
    这里的经济条件欠佳,土夯的围墙,黄泥裸着的小平房,几只缺了口的陶土罐里,用石头压着些腌制菜,独有一只里插了支闲情逸致的野梨花枝,也许是去年春天的,如今已枯败。
    她院子里有一只硕大的土盆,里头种着一株小枣树,大约是等着稍大点儿就移栽到田埂里去的。
    应隐坐在堂屋里喝茶,用豁口的粗陶碗,喝黄河地下水煮出来的茶汤,望着院外的月光发呆。
    望了会儿,她推开条凳起身,问奶奶要了一枚硬币。
    俊仪给奶奶转了一百块交换那枚硬币,眼见着应隐走到院子底下,将那枚硬币埋到了枣树底下。
    月光披了她一身,俊仪拍下她埋硬币的侧身,那莹莹玉立的鼻子被月光晒得透明。
    她看着虔诚而专注。
    “好啦。”
    埋好后,浑身轻松地吐了口气。
    “许愿么?”俊仪问。
    “什么呀,无聊罢了。”应隐微笑着,抱紧了身上的羽绒服:“我外婆教我的,除夕夜在树底下埋一枚银元,第二年,想要见到的人会从远方回来。今天也不是除夕,埋的也不是银元,只是想到了玩一玩。”
    “你想商先生。”
    “哎呀。”应隐揉一揉鼻子,“以前拍戏没人想,现在还挺新鲜呢。”
    她不经意地说,垂着眼眸,下巴都咳瘦了一圈。
    俊仪发了朋友圈,可不敢让商邵看到,以为她在传话,狠狠心,便将商邵那一圈有关的都屏蔽了。
    柯屿从尼泊尔回国,处理了一堆人□□物、站了一堆拖欠品牌的通告活动后,没休息上两天,忽然说要去探应隐的班。
    商陆十分有意见:“什么?你要探应隐的班?凭什么这么关心她?”
    “……”柯屿咳嗽一声,“深山老林里拍电影很辛苦的,而且很久没见了。”
    “所以,你既想她,也关心她。”商陆冷哼一声:“我在深山老林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探班。”
    柯屿忍无可忍:“你在深山老林的哪一天我不是也在!”
    “……”
    商陆十分不情愿地同意了。身边没人,他首先想到是去找他大哥喝酒,然后发现他大哥连人带飞机都不见了。
    柯屿坐在满载的湾流公务机上,坐立难安。
    要让他坐立难安是需要点本事的,因为他应对任何场面都十分从容得心应手,但显然,商邵和商檠业都有这个本事。
    “其实leo,探班用不了这么多水果。”他说一句于事无补的废话。
    整个飞机物流舱里都是顶级进口水果,一颗葡萄按百元计算,数量庞大够剧组吃上十天半个月。这当然是康叔命人安排的,因为见俊仪的朋友圈整天嚎没有水果吃,干得嘴角起皮。
    “太多了?”商邵翻着财经杂志。
    “太多了,来不及吃,也存不住。”
    商邵点点头,垂眸翻阅新一篇报道,轻描淡写说:“那就再送几台冰箱过去。”
    柯屿睁大眼睛迷茫了半天,冷静地回:“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冰箱也要电的。”
    “放村民家里,送他们。”
    “他们交不起电费!”
    商邵蹙眉,瞥柯屿一眼:“不可以直接帮他们充上几年电费?”
    “……”
    商邵勾了勾唇:“陆陆现在还不知道?”
    “不知道。”
    “他现在在猜谁?”
    “一口咬死了是瑞塔,认为她是你的天选良配。”
    商邵失笑一声:“他不愿意猜应隐,否则这么多指向,他早就该猜到了。”
    “也许他直觉已经有了正确答案,但理智上不愿意相信。”柯屿出卖道:“他说比起应隐是他嫂子,他宁愿敲十年木鱼。”
    商邵一手抵唇,思索片刻,西服袖口下的那一圈衬衣雪白。
    “电子木鱼好,还是真的好?”
    柯屿差点给他跪下了。
    公务机降落省城机场,冷链厢式货车和装卸工人已经等候到位。装了整整一车后,路虎载着两人前往位于黄河边的小小片场。
    商邵应当是很忙的,柯屿在车上睡了醒醒了睡,期间他不是在通电话就是在批阅公文。两小时后抵达目的地,他脱了大衣,换上了一件低调的黑色冲锋衣外套,就穿在西服外面。
    “等下你就跟别人介绍说,我是你的跟班助理。”
    柯屿觉得他对自己的气场有什么误解。
    但无论怎么蹩脚怎么漏洞百出,他们到底还是来了。
    老杜听说有人运了一车东西来这荒郊野岭的,先出来看,见了柯屿,眼睛亮了腿脚也利索翻倍:“柯老师!”
    柯屿还是老样子,冲他笑笑,从烟盒里抽出两支烟,递了杜若堂一支:“还顺利?”
    “别提了!”老杜咬上烟:“真要命也是真热闹,栗导也在呢!你也是来看应老师的?”
    “嗯。”柯屿眯眼看看这山这天这水,吐出一口烟雾,夹着烟的手一比:“带路吧。”
    杜若堂眼尖,余光瞥了几眼商邵,压低声音问道:“这是……?”
    “我助理。”柯屿懒懒答道:“是不是挺不错?”
    “是是,挺不错。”老杜心想,你还美呢,□□出来的人没点眼力见儿,连个“杜老师”都不会喊。
    柯屿也意识到,等会儿少不了这这那那的打招呼,不会叫人也不行。便冲商邵抬一下下巴:“叫杜老师。”
    商邵一颔首,没什么表情,语调沉缓地叫了声。
    杜若堂听得给飘天上去了。什么嗓子,什么语调?被他一喊,“杜老师”三个字像要走上经合论坛似的举足轻重。
    今天有些太阳,刚歇工了一条,此刻正等乌云飘走,老杜一嗓子“柯老师来探班了”,顿时引起轰动。剧组不老少熟人,但柯屿拿了戛纳影帝后就固定在了商陆的班底中,很少再出来演别人的戏了,因此一露面,引得全体围观。
    喧闹的人潮中,吭的一声,一只倒了八宝茶的盖碗摔在地上也没人察觉。
    热茶汤泼了一地,里面的红枣桂圆啊,茶叶啊,苹果片啊,在黄泥地上热热闹闹。盖碗被谁下意识朝前的脚尖一碰,咕噜噜滚远了。
    那脚尖穿的是黑色大棉鞋,再往上,深蓝棉裤,浅蓝斜襟盘扣棉衣,一头半长头发整整齐齐地抿在耳后,露出一双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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