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画出了那个黄色的暖暖的我,因为我活下来了,才能看见那个泪中带笑的我。」
    今天是素描图画比赛公布名次,先前林语忻特别託付同学将画作交给学校送去审核,如今已过了一个月,语忻每天都引颈期盼着这天的到来。
    一早起来就坐立难安,林语忻焦虑的在房间踱步,连李恩妤看了都忍不住要语忻冷静下来。
    「姐姐,你不是都跟我说要相信,要相信你付出了那么久的时间心力,一定会得到奖项的。」李恩妤鼓舞。
    「况且那幅画真的画得很好呢!」
    那幅画,从中间划分为两半,而佇立在图画中间的大树也一分为二,先是画出一圈圈年轮,像是把心事全部封藏在树干的纹路,枝叶茂盛,鬱鬱葱葱,延伸而出的枝干纤细而长,婷婷玉立,主根粗大而挺立,彷彿承载了所有负重,仍直奔苍穹,就为了让更多人望见不服输的它。
    一边是日月星辰下,男孩仰望星空,繁星点点,儘管是最渺小的星体也要绽放最耀眼的光芒,在万星璀璨的夜空下,画龙点睛的将夜空点缀,把世间的旖旎及永恆尽收眼底。男孩曲起一隻脚,右手随意倚着腿,满眼都是希冀及盼望,望着圆月,即便表面再多凹凸不平,仍努力成就这番圆满。
    一边是光天化日,男孩垂着头,低下眉睫,专注的望着一花独放,粉嫩的花瓣妆点着翠绿的草丛,盛放的庄重、盛放的典雅,蓬勃着一派生机盎然,欣欣向荣。男孩隻手轻触着花蕊,眼底浪漫温情,晨起的暖阳照耀,便使花朵开的更灿焕。
    儘管是素描,全景是黑与白横亙交错,但看在语忻眼底,却是五彩斑斕,却是绚丽多彩。
    一边是蓝色的忧伤,一边是黄色的暖光,语忻心里是有顏色的。
    他只盼着吴易然,偶尔忧伤,偶尔走到蓝色的房间里缩在隅角,偶尔因呼吸困难重重的落在海蓝的水底,但既然他活下来了,那便会是黄色的、暖暖的、开朗的男孩。
    落下最后一笔,一滴泪就这么正好的落在那个开朗男孩的眼角,微微晕开了画纸,乍看之下便是男孩在哭泣。
    可是他在笑啊。
    那是经歷了无数悲痛后,流下的最后一点泪光,是释怀的,是欣慰的眼泪。
    早上十点,网路上宣布了得奖名单,林语忻颤抖的操纵着手机,刚看到第二名的栏位写着她的名字,还一脸不可置信,揉了揉眼睛反覆确认后,终于露出放心的微笑。
    此时在意的已不是有无得奖,有无拿到那份奖金,而是她那么辛苦的结晶终于被人看见,最重要的是吴易然,那是属于吴易然的礼物。
    吴易然说,他其实看过了那张完整的图画,是李恩妤背地里拿给他的。
    他很感谢林语忻画了这幅以他为像的图画,更知道他是磨练了多久才產出这幅鉅作。
    「谢谢你,画出了那个黄色的暖暖的我,因为我活下来了,才能看见那个泪中带笑的我。」
    自从吴宥然被向昊喊了那几句恶毒的话语,即便是和解了,吴宥然也不敢在用一般面对同学的眼神看他,眼里满是畏惧。
    而向昊似乎总算意识到事态严重,几次想私下和宥然谈话,吴宥然却像看见令人惧怕的生物般避之而走。不管塞了多少张纸条,说了无数次的对不起,好像仍无法换回吴宥然的谅解。
    其实不是不谅解,他早就释怀了,只是创伤太重,而无法再信服向昊这样的人,无法再相信一个前身是背负无数罪状的人。
    「你听我说好不好。」向昊抓住吴宥然的手臂,却被宥然甩开。
    「不要碰我。」宥然漠然的回话。
    「对不起,之前都是我的错,是我太幼稚,太爱出风头……」向昊说着说着几乎要跪下。
    吴宥然冷漠的看着他,视线冰冷的像是要把眼前的一切结冻。
    即使内心厌恶到了极致,吴宥然还是逼迫自己静下来倾听向昊的言语,他是真的想知道,为什么当初要做出那一言一行,先把人陷害再来为自己的错误不断道歉。
    「你怎么知道我爸入狱的?」吴宥然冷静的问,其实内心迫切的盼着答案。
    「我经过监狱所看到的。」
    其实班上一直有谣传着关于吴宥然的家庭,住在离吴宥然家不远的邻居正好是班上同学,每隔几个晚上,便会听见吴宥然家里传来的咒骂声及刺耳的摔碗盘声,那晚救护车停在门口时,街坊邻居凑热闹的八卦也沸沸扬扬的传了几条街。
    那天向昊独自一人走在监狱所前方的小路上,看见警车缓缓驶来,停在监狱所门口,下来的人是两个警察搀扶着带着手銬脚镣的宥然爸爸,吴宥然和吴易然默默的跟在身后,向昊一时兴起,为了向同伴证明这场景甚至拍了照片下来。
    吴宥然看着向昊拿出手机点开相机,刚好拍到三人清晰的侧脸,一股怒火又升起,向昊赶紧又道歉「真的很对不起,我现在就把照片删掉。」然后吴宥然亲眼看着向昊按下删除。
    「其实我很羡慕你你知道吗?」静默一会儿后,向昊吐出了一句。
    「为什么?」
    「成绩不错,个性好,又人缘佳,所有老师都喜欢这种乖小孩,哪会有人喜欢我这种到处惹事生非但坏小孩。」向昊感叹。
    「那也是你自己的选择。」吴宥然淡淡回。
    「我这么做是为了给我爸妈看。」
    「怎么说?」
    「我爸妈常常不在家,留我自己一人生活,没有兄弟姐妹的陪伴,我只好到处找学长学弟玩,填补心中那块缺少的安全感,爸妈对我的成绩不在乎,就算偶然一次被讚扬了也一笑置之,根本没把我放在心上。」
    「这样就可以随便捉弄人家?」吴宥然很是生气,但同时也疑惑。
    「你知不知道这样说话很伤人,如果换作是你你会怎么想?」吴宥然一个激动,火气渐渐上来,却在看见向昊黯然的眼神后顿时怒气全消。
    「我只能靠这种方式,得到爸妈的关爱,即使会被骂也没关係,那是他们唯一会在乎我的时候。」
    他跟着学长四处撒野,像个街头混混一样,到处打架触犯校规,而向昊爸妈因此三番两次被找来学校谈话,每次都能听见校长室传来严厉而高亢的骂人声。
    其实向昊妈妈是很注重品格的,可是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不但没给向昊安全感,甚至让向昊学到了这种方式放纵自己。
    对向昊来说,寂寞是播种于泥土里,再也见不着光的害怕,然后慢慢的泥地里爬满了藤类,荆棘丛生,起初是带刺的,寂寞惯了,先是抗拒,而后才是雨水浇灌软化。
    只是想有个人与他并肩走过这段不堪的日子,感受着自己并非踽踽独行,仅此而已。
    向昊的父母一生只在意要给向昊好的生活,却连最基本的安全感也给不了,非得向昊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得到爸妈一个的关心。
    「你以为我就是完美的吗?你不知道吧,我爸入狱了,我妈过世了,我哥还生病,我连自己怎么走过这段时期的我都不知道,是跌跌撞撞,还是连滚带爬?其实我们光鲜亮丽的背后,都是每个腐烂颓败的躯体。」
    「所以,不要再这样陷害别人了,对你对别人都不好。」吴宥然沉重的说。
    他看着环抱自己,将自己缩在角落的向昊,突然明白了他的不甘与疼痛。
    或许同样是失去父母的人吧,宥然此刻特别能懂他的心情。
    他要的仅仅是被认同,还有那份安全感而已。
    「原谅你了,下次别这样了。」吴宥然转过身,抬起手揉了揉发红的眼眶,视线里被蒙上一层虚无透明的幻影,像失了焦的镜头。
    今晨,李恩妤悄悄的出院了。
    走的彷彿曾存在的一点痕跡也没有,床单被子汰旧换新,迎着第一缕光,穿过最后朦胧的雾靄。
    像梦里轻盈的雪花纷纷落下,在触及地面的瞬间消失,像她悄然无声的走进林语忻的生命,又无声无息的离开。像一切都那么自然的如同日升月落,像蝴蝶在身旁翩翩飞舞,然后再慢慢离开她的世界。
    连最后一声再见也没说,醒来时床边总是露出笑靨的女孩就这么离开了。
    林语忻悲从中来,眼泪扑簌簌落下,她哽咽的拦下护士,哭哭啼啼的问着李恩妤什么时候离开的,护士温柔的说,早上李恩妤特别嘱咐她不要吵醒正熟睡的她,便拿着行李走了。
    离开前回望这与林语忻共度无数日子,虽然医院总是不可避免的总是有死亡的气息,但是林语忻给她了前所未有的温暖,陪她战胜让她痛苦不绝的脑癌。
    林语忻不会知道李恩妤在离开的前一个晚上哭湿了几遍枕头,漫漶的泪水流满了床边,压抑一声声唏嘘,用被子捂住嘴里脱口而出的啜泣。
    李恩妤也不会知道语忻在那个梦里,承受了无数次的溃堤,承受了无数次离开的痛。她害怕失去,爸妈都走了,现在面对李恩妤的离开,她害怕,就算仅仅是出院,应该是欢喜的,她却害怕这一生再也见不到。
    哭着哭着,心脏又抽痛起来,海绵攒满了水,一碰就源源不绝的涌出。
    那一刻,像是听见了心碎的声音,玻璃尖尖的喊叫着,满心房的玻璃碎片,谁轻轻一抓握,那些碎片便深深的扎入了心脏里。
    这样情绪反覆涌动着,无不是对心脏造成负荷,可是谁来止住她的悲伤呢?
    林语忻盈满泪水的眼眸看向床旁的书桌,那里有封信件,署名李恩妤,她细心的拆封,里头有李恩妤娟秀的字跡。
    语忻姐姐,请原谅我的不告而别,虽然这么离开你可能会很痛很痛,但我不觉得说再见会比较好,因为我们的再见面不需要说再见,我相信一定会有相见的时候,到时候希望能听姐姐唱歌,听姐姐说故事,姐姐也要赶快好起来。
    短短几行字又勾起了林语忻的思绪。
    「傻瓜,我也知道一定会再见啊……」
    李恩妤不希望他们见面的是说了再见而再见,不告而别,只是为了下一次的见面,有更多对往昔的留恋。
    「别哭了,李恩妤说她会定期来听你说故事的。」护士亲切的摸了摸林语忻的头。
    别哭。
    像吴易然那时对语忻说。
    本来以为歷经了那么多事,内心终能强大一点,原来在他们面前自己还是那般脆弱。
    「嗯,知道了,我一定会好起来的。」林语忻喃喃着,像在回应信中李恩妤的愿望。
    「来抽血吧。」护士轻唤。
    林语忻苦笑着,要好起来,就努力做治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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