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她还能回到哪里去?
    站在管理科大门外时,宁山月的眼神有些甚至无法聚焦。偌大的广场上满是络绎不绝前来完成高潮教育的学生,一对情侣手挽着手嬉笑着从她身侧经过,目光没有一刻落在她身上——现在是周末了,距离她在光荣的宪法日被捕已经过去了三天。
    乔英树教给她的说辞是贞操带出了问题导致她突然昏倒,必须在管理科的医院做完全面检查后才能离开,但她觉得这理由蹩脚得她自己都很难相信。果然,当她像个游魂似地飘进宿舍,向心焦火燎地扑上来的沉希解释了一通时,后者的眼中只有怀疑和失望交加。
    “月月,我们不是说好了不要再隐瞒了吗?”
    宁山月瘫坐在椅子上,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我知道,但是……我真的没法跟你说。”沉希的想法本来就有些离经叛道,要是关于叛国者的什么话被她听了去,真不知道还要增加多少受害者。
    两个女孩呆成了一副静物画,只有白窗帘在轻风中悠悠地起落。最后还是沉希打破了沉默:“我听说新款的贞操带有技术问题,都被管理科紧急召回了,你确定你的身体没事了吗?”
    “……嗯。”乔英树给她开了药,还要涂几天才能消肿,但相比之前处处受制于人的状态,完全可以算是“没事”了。
    “那就好,宪法日上被整得最狠的那个女生到现在都没有出院……你已经算比较幸运的了。”沉希叹了口气道。
    宁山月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帮自己找理由圆谎,心里很不是滋味:“希希,我——”
    沉希挥了挥手:“你看看终端,前天有个学弟给你送过来的,响一天了。”
    宁山月这才发现那天落下的书包和衣服被整整齐齐地摆在了桌上。想到卓翼阳肯定和邵迪青他们打了个照面,不知以后社团活动时要怎么面对他,她的头就更疼了。手探到包里摸出终端,扫描虹膜解锁,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来自学生办公室的一条提醒——辅导员要找她谈话。
    只消打开个人界面她就知晓了缘由——没了邵迪青的仁慈,管理科终于把她标记成了违规学生,自己的名字后面跟上了一个硕大的黄星,这将让她不能进入图书馆的高级书库,不能使用室内体育场馆,还要随时准备证件供人查验,如果在学期综测之前没能把黄星消掉,这一年的评优和升等也与她无缘了。
    宁山月盯着页面看了很久,只觉得那颗星星在自己脑中不断旋转、放大,直到占据了全部感官,变成闭上眼时无穷无尽的雪花点,疲惫感铺天盖地地朝她涌来。
    沉希假装路过悄悄瞥了一眼,无所谓地笑笑,安慰她道:“黄星?我高中的时候拿过好几次。其实根本没什么影响,他们不让你进别的地方,你就在宿舍睡觉呗。年终的时候都会统一消掉的。“
    “如果消不掉呢?”
    “那就明年再评啦。他们说得很严重,其实根本没什么影响的,也就少拿一年奖学金而已嘛。谁缺他那点——”沉希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目光很快地从宁山月脸上掠过,又讪讪地住了嘴。
    “希希,”宁山月苦笑着摇摇头,“我们不一样。”
    和辅导员的谈话并没有什么新鲜之处。无非就是假意问问她的近况,叮嘱她听从管理科的指挥不要随意生事,宁山月全程只说了一两句话,剩下时候只管点头,谅在她平时都很乖巧,很快就被放了出来。
    接下来几天的生活也没有什么特别。宪法课的小组作业得到了好评,肯定能拿到一个高分,她却拒绝了组员的聚餐邀请,立马马不停蹄地投入下一个作业的准备中。似乎不间断的忙碌就能让她暂时忘记围绕在自己身上的枷锁,但当她不小心在图书馆四楼刷了终端却得到权限不足的提示,惹得管理员不怀好意的白眼,不得不委托沉希去帮自己借阅需要高级权限的资料时,突然垮塌的自尊还是压倒了她。
    缓步行走在校园大道上,她不愿看见任何一扇敞开的门,那些都是不允许她进入的地方。她甚至把终端塞进了书包最深处,以免突然遭到谁的盘问,要她拿出干干净净、没有犯罪标记的界面来。明明有一道无形的墙壁将她同这个世界隔开了,人们还是不厌其烦地在她身侧穿梭,谈论着课程、比赛、测评,宛如冰冷海洋中呼啸的沙丁鱼群,聒噪得令人生厌。
    宁山月简直想把耳朵捂起来,在大道上奔逃着,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室外篮球场的附近。她上次还是和沉希怀着好奇的心思跑来的,在这里她第一次得到了异性的关注,做了一个主角般的梦……她不禁走近了高高的铁丝网,扒着栅栏朝场上窥视,却只见到了另一群陌生的少年,穿着其他学院的队服,追着秋日残留的暑气在场地上留下阵阵笑声。
    这儿也不会有人站出来拯救她。
    在门口徘徊了许久,她也没有积攒起走进去的勇气,叹了口气转过身,却不小心撞进了一个人的怀抱里——
    楚明镜一手抱着篮球,一手接住了她从臂弯里滑落的资料。
    “学妹。”
    这一声呼叫出来,宁山月发觉自己的眼泪竟要夺眶而出。她吸了吸鼻子,低声唤道:“学长。”
    “你还好吗?今天没有课?”
    “嗯……晚上有个选修课。”
    “那有空一起吃个饭吗?”他笑道,“这次就不要再拒绝我了吧。”
    宁山月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抱歉,我那天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我理解。”他的嘴角扬起了一个柔和却含义复杂的笑容,“你现在没事就好。”
    仅从外表上,他看不出来她遭遇了什么。那天他在办公室坐立不安地等待了一个小时,又利用自己的人脉四处打听,可S大说大不大,说小也不是几个学生就能跑遍的,忙活到了半夜,直到管理科的人打来一个不痛不痒的电话,说是把所有戴着新型贞操带的学生都送去了医院,让他安排学生会帮忙善后,他才后知后觉自己的行为应当叫作“包庇罪犯”。
    学生宣传队的队长甚至还闯进来阴阳怪气地指责他为什么没有按时到场“做出表率”,楚明镜嘴上应付着场面话,心里却惦记着那个莫名其妙找上他的医生,通知他就算了,为什么还专门找他要减刑文件?
    应该先好好查查那个叫乔英树的人的。
    从昨天开始就陆陆续续有学生出了院,但直到见到她的那一刻,楚明镜才对自己犯下的过错有了实感。
    她总是这样的。虽然不起眼,但一直步履坚定地朝自己认定的方向奔波,这是他第一次在她身上看到被剥夺了什么似的茫然无措。
    又是他做的吗?又是他自以为是地操持着正义的权柄,阻断了她的道路吗?
    但是这些话他都问不出口。他只能默默替她选好了最有营养的套餐,盯着她从鱼汤里悄悄挑出姜丝,那颗工作电脑上查询出的黄星一直在脑中旋转徘徊。
    “怕烫?”
    宁山月不好意思地停下了吹汤勺的动作。“嗯,有一点……”
    楚明镜贴心地递给她一瓶水。“先吃别的吧。不过这种汤冷了就会有腥味,所以才需要一直保温。”
    “谢谢……”宁山月端着汤勺没敢放下,一边用舌尖试探一边观察楚明镜的表情,还是吐出了编了一路的谎话:“学长,我那天只是……还没来出宿舍就……有管理科的人来找我了,所以没来得及回你的消息……“
    楚明镜摇了摇头:“我明白。在那种情况下,你不信任我也正常。”
    “不是,我——”“我说真的,有不少学生会的成员都带头去学校里找人了。”他苦笑,“所以即使你去了我那里,我可能也无法保护好你。现在你没事,就是万幸了。”
    “……学长没有去吗?”宁山月愣了几秒,觉得奇怪。她还以为他在外面忙着带头呢。
    “不,这次的事情是宣传队组织的,事先并没有通知我们,我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直都在外面维持秩序倒是真的……”
    宁山月哦了一声,小心地把汤勺送进嘴里。“学长不赞同他们的决定吗?”
    这句问话其实颇为危险,但不知为什么,宁山月觉得他应该不会反对自己的观点。
    目光在她小猫一样的舌尖上停留了两秒,楚明镜坦诚地摇了摇头。“从学理上说,这种行为与法律公正性的要求相悖。不过在宪法日要抓几个典型杀鸡儆猴也已经成为惯例了,你不需要过于在意。”
    换句话说,她在他眼中还是那只被抓的倒霉的鸡,总有一天还会回到正轨。宁山月莫名有些好奇——如果他知道自己这几天里经历了什么,那张沉稳帅气的脸上会出现什么表情?
    那份同情和温柔,能坚持施舍给一个被怀疑成叛国者的人吗?
    “学长,”她尽量摆出一个无辜的笑容,“我能借用你的资料借阅权限吗?有一门课的作业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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