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空气带着点露水味,视线所及是一片白濛濛,耳边还能听到鸟儿啾啾叫的声音,而人声、车声几乎没有,大部分的人兴许还待在家睡着回笼觉或是吃着从外带回来的早餐。
    杜齐一人坐在台南火车站外不远处的早餐店中,啃着手上随便买的火腿三明治,偶尔会下意识摩挲掛在脖间的翡翠色玉珮。那是个外形圆润,顏色通透明亮,没有多馀的花纹,贴在杜齐的肌肤上还冰冰凉凉的常见圆形玉珮,奇特的是它不会随着杜齐的体温而有所改变,反而一直保持微凉的状态,刚好在这酷热的天气里为杜齐稍稍降暑。
    自那天后又过了一个月,这期间他都没见到过雷晓宫,因为对方一直待在他目前所配掛的玉珮里休养。
    杜齐依然记得那天所发生的一切。
    「东岳???」他抱着昏迷的雷晓宫,呢喃着刚刚听到的词汇,难以相信对方会是他所知的神明。
    「你说东岳?」明明离杜齐有段距离的叶稚扬像有了双顺风耳,不但听见他说的话,还表情激动地说起东岳大帝的事。
    「东岳大帝在阴间可说是统治神,拥有最崇高的身份!不但掌握人间、阴间的祸福,还能主宰他人的性命,几乎可以说是阴间的玉帝!可惜台湾大多供奉的是地藏王菩萨,像东岳大帝和第二掌管者酆都大帝的寺庙少之有少,但他们的确都是属于阴间最高的神。」
    「这人到底会不会夸人?说东岳像阴间玉帝是要东岳死吧?而且为什么我只有一句带过?」那声音,也就是酆都大帝略带不满地说了这句后才咳几声道:「再拖下去,东岳的神力就不用恢復了,还不赶快带他回地府?」
    范淳和谢翔安闻言面面相覷,最后是谢翔安开口说:「报告酆都大帝,东岳大帝不知是什么原因,无法离这个活人太远,据说五十公尺就不行了。」
    「什么?」酆都大帝语带震惊地说完就突然没了声,良久,才听他沉吟:「原来是姻缘??」
    正当范淳以为此事酆都大帝另有抉择时,酆都大帝那却传来了重重的拍桌声,他怒不可遏的道:「他怎么会有姻缘!?身为神早该断了这些才是!我都当了二十多年的处男了,他怎么可以比我先失身?就算对象是男的也不行!」
    「??」在场听得见的三人默然无语,谁也不想开口说话,杜齐身为那位「对象」也心情颇复杂,对于酆都大帝的形象更是有点小失望。
    「你是不是听得见我说的话?」
    酆都大帝突然话锋一转,也让杜齐瞬间有种被人盯视的诡异感,他撑了几下往下滑落的雷晓宫,谨慎地说:「是,我听得见。」
    「形象没了,算了。」他嘀咕几声,才真的正经起来,用严肃的声音说:「无论如何,先去安全的地方我才能帮助东岳。」
    「那就去杜齐家吧,反正老大现在昏迷,也不能离你太远。」范淳提议。
    「怎么样都好!我说你们怎么不帮忙我扶一下!?」
    就算对方是鬼,也是能让杜齐触碰到的鬼,并且重量还比一个成年男人重,杜齐根本撑不了多久,雷晓宫现在半个身子都落在地上。
    「抱歉抱歉,不是我们不帮忙,只是对老大还有点畏惧感??」
    范淳说完还是犹豫不决,谢翔安见状乾脆的上前帮忙扶住雷晓宫,对杜齐说:「范淳以前犯过蠢,所以对于碰触老大更心生畏惧,我是也不太喜欢,但总不能都丢给你一人。」
    谢翔安顿了顿,带着审视的目光看着杜齐道:「不然到时老大醒了知道了,我们就会更惨。」
    杜齐总觉得谢翔安话中有话,但他此刻不想探讨,只想赶快回家。
    「杜齐,你在干嘛?」
    孙天任的心大一直不是谁能比得过,看见杜齐和谢翔安彷彿托着一个看不见人影时,也只是疑惑的询问,全然不觉得哪里有问题。
    这大概是他能与孙天任一直做朋友的原因,孙天任从来不认为杜齐的霉运会为自己带来什么困扰,相反会担心杜齐因为这个霉运总是过得不顺遂。
    「解释起来有点复杂,长话短说就是上次那隻鬼受伤了,我现在要??」
    「这样不是很好吗?」突然插进来一句让杜齐愣了片刻,他看向叶稚扬,后者也正看着他,好像觉得没有哪里有错的道:「你不小心招惹了隻鬼,现在他受伤了你应该高兴,这样子你就不会受他牵制,不是吗?」
    杜齐皱紧眉头,儘管明白叶稚扬说的话只是一般人所想,但仍然让他不太高兴,因此只是语调冷淡的回:「我做什么是我的决定。」
    「好吧。」叶稚扬点了点头,又提醒一句:「要记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等等!?原来杜齐抱着那隻鬼吗?」孙天任现在才消化完他们说的话,错愕的看向杜齐。
    杜齐不愿再理会叶稚扬,满心都是要将雷晓宫塞进车里,并没有注意到谢翔安落在叶稚扬身上的目光以及范淳递给孙天任的名片。
    上车后,因为后座只有杜齐和雷晓宫两人,杜齐便让雷晓宫躺在自己腿上,总比坐在那晃来晃去要来得好。雷晓宫闭着眼,皱紧好看的眉峰,让人知晓他正在做什么不好的恶梦。
    杜齐下意识抚平他的眉宇,轻轻的叹了口气。
    是啊,为什么要救他?这个答案连杜齐自己都不知道。
    *
    回到家,杜齐和谢翔安便合力将雷晓宫放在床舖上,范淳惴惴不安的开口:「请问酆都玄天大帝还在吗?」
    「喔,在,刚刚在吃宵夜。」那声音之中传来了一点咀嚼声。
    「??」
    酆都大帝等东西都吞进去后才开口问:「你有没有什么能佩掛在身上的东西?」
    杜齐想了想,不确定的问:「平安符可以吗?」
    「??」酆都大帝安静片刻才道:「我给你一块玉珮吧。」
    话刚落,一块玉佩就凭空出现,直落落的掉在了雷晓宫身上。
    「东岳,不要装睡了,你骗得过小朋友骗不了我,赶快自己进去玉珮里休养吧。」
    酆都大帝哼笑一声,杜齐慢半拍的意识到雷晓宫可能很早就醒了,不过是在装昏迷。
    到底是什么时候清醒的?刚昏倒就马上醒来?还是在车上的时候?
    杜齐瞬地炸红脸,有点生气雷晓宫的隐瞒,正想去质问时,却发现床舖上只剩那块翡翠色透着光泽的玉珮。
    「??」跑得倒挺快。
    「你就掛在自己身上吧,他离不开你,就只能靠这种办法了。」酆都大帝停顿片刻才续道:「你是阴年阴月阴日出生,极阴之人刚好能让他修復得快速些,刚好还能保护你不受一些飘荡在外的鬼怪侵扰。」
    杜齐点了点头,走至床舖旁边,将玉佩掛在了身上,冰凉的触感一如他碰雷晓宫的感觉一样,他搓了搓玉佩问:「他是东岳大帝,那为什么会在人间?又为什么与我有关?」
    酆都大帝没有马上回应,反而沉默好一阵子才缓慢的道:「没有人知道原因,你只能问他,神不会完全丧失记忆,只是被自己封存了记忆。」
    「神不能拥有姻缘,儘管我们不是头一代的神明,却是被神明选中的人,照理来说都该斩断情慾,一切皆空,才能审判任何下地府的魂魄。」
    杜齐静静的站在原地,手里头握着那块听见酆都大帝说的话后,越发冰凉的玉珮,半晌才露出一个微笑说:「我知道了。」
    「我不晓得东岳究竟经歷了什么,但他的确和我认识时的样子不同。黑白无常是我调来人间工作以及找寻东岳,现在既然找到人,你们关係也牵扯不清,不如让黑白无常跟你说东岳的从前,我还有事先忙了。」
    酆都大帝说到后头的语速加快,彷彿迫不及待的要离开,任范淳再怎么喊都不出声。
    「好吧,看样子酆都大帝离开了,那我们就开诚佈公的说了吧。」范淳揉乱自己那一头略捲的黑发道:「你也听清楚了,我们是黑白无常,我是黑无常范淳,他是白无常谢翔安。」
    杜齐了然的点了点头。
    「你没其他要说的吗?」看他这副模样,范淳反而有些意外,儘管人间有信眾会侍奉他们,却不代表他们不害怕,大部分人对于黑白无常可说是闻风丧胆。
    「我都被鬼,不是,东岳大帝缠上,又遇到跳楼鬼,现在遇见你们也没什么好害怕的吧?更何况你们看起来跟人一样。」
    杜齐耸耸肩,或许是被跳楼鬼吓过,现在倒有种习惯感,虽然习惯这种事好像不太对。
    「我唯一好奇的是名字为什么不是范无救与谢必安?」
    「因为那是初代神的名字,我们依然是黑白无常,但我们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只是在人间里,我们就是黑无常范无救与白无常谢必安。」
    「所以你真的叫范淳?」杜齐错愕的询问。
    「呵呵。」范淳冷笑几声,将目光投向罪魁祸首。
    谢翔安接过话,眼眸带笑的道:「初代的黑白无常生前是好兄弟,彼此有着最坚固的感情,这种情感也延续下来,所以几乎每代的黑白无常都是一同成长,就连名字也是双方取的。」
    「这个意思是??」杜齐在谢翔安与范淳之间来回看,已然明白『范淳』这名字是怎么来的。
    「几乎每位白无常都会替黑无常取一些奇奇怪怪的名字,范淳的师父还叫做范晓仁。」谢翔安弯了弯眼眸,却让范淳气得火冒三丈。
    「吵死了!你们白无常都一肚子坏水!难怪师父叫我要小心你!」
    谢翔安忽略掉范淳的碎念,表情也不復刚刚的轻松,他道:「老大现在回不了地府,不仅是因为神力受损还有关于生死簿,只要被上头发现生死簿有损,老大就会被免职,神做不了还得受到惩戒,现在我们只收回了一部分破损的缺页,还得再找剩下的部分。」
    「剩下的部分是多少?」杜齐问。
    谢翔安看向他身上的玉珮道:「我不清楚,这个只有老大会知道,我们虽然能闻得到生死簿的味道,但这么多年来我们都没遇上,反而是老大出现了生死簿才有反应。」
    「我们比老大早十年在地府,见过老大最一开始的模样,他就跟前东岳大帝一样冷漠无情,因为唯有斩断情缘、情根,才能站在最中立的角度去判断他人的罪孽。」
    「老大也不会特别与我们说话,大多时候都是酆都大帝在处理地府之事,东岳大帝则是外出处理棘手的事件。」范淳深吸一口气才缓缓吐出:「但是老大现在很不对劲,从刚刚让王伟杰到枉死城就是不正常的举动,我们应该要秉公处理,不能夹有私人感情在,所以老大才会遭受天道的处罚。」
    杜齐搓着手里的玉珮,微微的凉意透得他脑海清明,他道:「也就是说我们得让??东岳大帝恢復记忆并且找寻生死簿?」
    谢翔安頷首,口气里带了点歉意地说:「很抱歉拖你下水,但是现在你们的缘分纠缠在一起,还是由天道纠缠的,所以我们只能拜託你了。」
    「天道??」杜齐喃喃自语着,他从来不明白为何自己的命数是这样的特殊,也许他能透过这次的事搞明白这之中的牵扯?以及他为什么会有和雷晓宫相处的幻象?或者说??记忆?
    「好。」他还是答应下来,反正再怎么样也不会比他从前还要糟了。
    「太感谢你了,那么就恭喜你加入我们人间的零部门调查组了。」谢翔安绽开特别大的笑容,却让杜齐觉得哪里古怪。
    他细想后,迟疑地问:「你说零部门?那不是警察单位吗?」
    「是啊,恭喜你,可以来帮助我们解决灵异事件了,是不是很开心?是不是很兴奋?」范淳激昂地一手搭上杜齐的肩膀,一手握紧拳头向前挥,活像什么热血青年。
    「等等,我没说要参加什么灵异事件调查,至少我不想遇见鬼啊。」
    「我忘记跟你说了,薪水一个月三万五,还不一定有案件可接,爽爽做爽爽领薪水不是很好吗?反正你现在待业中。」
    「请算我一个!」杜齐又屈服了,屈服在钱之下。
    「成交!」
    *
    自那天后过去一个月,期间杜齐总会做断断续续的梦,原本是都想不起来的,可昨夜的梦境却清晰又真实,令他怎么也忘不掉。
    同样在熟悉的废墟里,依然有着蒙上一层灰的傢俱与斑驳掉漆的墙壁,却不影响坐在沙发上的『他』与雷晓宫。
    两人之间保持着一个适当的距离,杜齐听见自己开口说:「你不是人吧?不然怎么会有傻子来这种废墟?」
    雷晓宫神情淡漠,比之现在少了分人气,多了分冷酷,他静静的望着前方空无一人的位置,坐姿端正,一动也不动的维持了几十分鐘。
    「搞什么?难不成真是傻子?有这么好看的傻子?」『他』咕噥着,将手肘撑在了膝盖上,侧脸靠着手心,瞇着眼看向雷晓宫笑了笑道:「虽然是个傻子,但也挺好看的。」
    在梦境里的时间流逝得很快,让杜齐不清楚自己到底保持这个动作多久,直到他突然感受到一种奇异的感觉,仿若被电阵麻全身,几乎连他的精神都要一同麻痺掉,他听见自己轻轻叹息说:「时间到了啊。」
    当『他』站起身,背过雷晓宫后,杜齐便和梦境中的人分隔开,只能看见一道模糊的身影背着他转进楼梯里,当杜齐想迈开步伐追上去时,却被一片透明的墙挡了下来,他揉了揉脸,想不到在梦里也会感到疼痛。
    杜齐无奈地转过身,却和雷晓宫的目光直直对上,他寒毛竖起,有种被完全看透的胆寒。
    「傻子?」雷晓宫薄唇轻啟,忽一笑,却在下秒皱起眉头还带着点不悦,站起身走至门口,停顿几秒还是拉开了门走出去。
    梦境就到这里结束,可是于杜齐而言并不像梦,倒像曾经发生过的事,让他从醒来到现在都会不自觉的摩搓玉珮。
    杜齐忽然想起曾经奶奶好像和他说过玉这种东西很有灵性,人若常常配戴着一块玉,并且时不时拿出来摩挲的话,就会将属于自己的气传到玉珮上,让玉珮渐渐变了顏色,甚至色泽都会更光亮温润。
    所以这个意思是在里头的雷晓宫会染上他的??
    「杜齐我来晚了,对不起!嗯?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发烧了?」孙天任因为迟到的关係,还在气喘吁吁,他动作稍大的拉开杜齐对面的椅子,刚坐下就看见双颊通红的杜齐。
    「??没事,你也来太慢了?我早餐都吃完了。」杜齐没正面回答,喝光所剩不多的奶茶后,压在了那不知不觉已经吃完折好的三明治袋上后,起身打算离开。
    「欸?你要走了?我还没吃早餐啊??」
    孙天任欲哭无泪的说,却被杜齐冷笑一声:「活该,爱迟到的老毛病。」
    「这不是因为和你约的关係吗??」孙天任心虚的说完,谁料杜齐只是翻了个白眼就往早餐店外走,孙天任便赶忙到早餐店的柜檯前随便选了个架上的三明治外加一杯冰奶茶,结完帐后打算追上杜齐的脚步时,才发现对方好整以暇地站在门口。
    杜齐瞥了他一眼后,便径直的往车站方向走,因为距离不远,所以只要走个十几分鐘就到了。
    孙天任走在杜齐身旁,犹豫片刻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问:「杜齐,我和你一起加入零部门,你会生气吗?」
    看着孙天任的模样,杜齐也升不起什么责怪的心情,他叹口气道:「没有什么好责怪的,这是你的选择,更何况我一直知道你对于灵异的事很感兴趣,虽然很怕鬼。」
    「最后一句是多的。」孙天任边走边拆开三明治的包装袋,嘴里含糊不清的道:「我也没想到那个警察会让我加入零部门,明明我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现,不过他隔一个月才联系我,害我几乎都忘了这件事。」
    杜齐顿时想起前几天跑来他家要交代案件的范淳,不但黑眼圈极重,精神也很萎靡,似乎已经有好几天都没睡过好觉了。据范淳所说是要处理人间部门的问题还要处理酆都大帝派下来的任务,所以一连几天他和谢翔安都没办法睡觉,因此也就拖这么多天才来通知有案件要处理。
    真没想到黑白无常也变成了人间的社畜??杜齐默默在心里想,没胆说出口。
    「你有听说吗?那间频传自杀的百货公司要收起来了耶!」
    「有啊,那个董事长好像将自己将近一半的财產都捐出去了。」
    「嘖嘖,要捐也全捐啊??」
    在过斑马线,即将到台南火车站时,杜齐听见了擦肩而过的路人说着事不关己的话,心里顿时有点不舒服。他还记得自己偶尔经过那间百货公司时,依然能看见那些鬼魂还在重复自杀行为,一次又一次,直到曾经欠下的债还完。
    孙天任显然也听见路人说的话,不禁沉默下来吃着手中的三明治。自那天将吴宽哲送进医院后,他就谢绝任何人的探访,接连半个月都没有人见到吴宽哲,之后再传出的消息就是他打算收掉百货公司,并捐赠一半财產给有需要帮助的人。
    至于张墨青的单子很明显是失败了,现在正被张爸爸关在家里教训。
    「对了,你要我打听的那个游民王瑞达,半个月前回到了家。」孙天任续道:「只是他没多久就过世了,是父母在卧房发现的,自然死亡,也办完葬礼了。至于他的妻子则是时常会去纳骨塔,听说是去看自己的儿子。」孙天任虽然不清楚杜齐为什么要打探这个人与其妻子,但这是第一次杜齐主动请他帮忙,那么他便什么也不会过问。
    杜齐闻言,只是点了点头,尔后双手插在口袋呼出一口气后才笑道:「走吧,我们赶快去搭车,案件可是在嘉义。」
    「好的!」孙天任恢復活力,吃光了手中的三明治,将垃圾收好,随着杜齐的脚步踏进车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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