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是适合踏青的日子,踏青是容易走断腿的活动。
    早上八点集合的时候大家怨声载道,开了半小时会,一出发学生又兴致高昂起来,但再满的热情都会被长途跋涉消耗殆尽。
    慢慢的,队伍里声音都小了很多。
    “他妈的,还不如待在教室上课呢。”
    路边的环卫工人都停下手头的工作,笑着指了指浩大的队伍,而林衔眼见一群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走路还不如年过六旬的大爷快,颇为嫌弃地数落道:“就你们这样,放你们回去做试卷都能做趴下。”
    姜峦走在前头,听到林衔的话忍不住笑了笑。
    恰巧这会林衔赶了上来,“你不累?”
    已经走了快一个小时,她一瓶矿泉水还是满满当当,从头到尾也没听她问一句要到了吗。
    姜峦摇摇头,以前的路又难又长,现在已经够平坦了。
    “手机导航上说还有十分钟,再坚持下,到了以后听听领导讲话,下午就是自由活动了。”
    “那中午吃什么?还是包馄饨?”
    “学校发的通知是给你们准备好食材,自己做。”
    说到这,林衔挑眉看向姜峦,“你会做饭吗?”
    “会蹭饭。”
    林衔笑了,“谁能给你蹭一辈子?”
    你啊。姜峦在心里说。
    但现实中她只是抿了抿嘴,笑着把话题转了个弯。
    如果说他们两个有什么共同点,那就是对未来,都没有十足的信心。
    这一步步走来,都是冲动。
    如林衔所言,在一个小时的奔波后,他们终于到达了和煦园。
    江南这一带公园很多,风景也是大同小异,总是进来的那一会有新鲜感,绿植看久了不免觉得无趣。
    但姜峦和林衔想,他们这一天都会很难忘。
    谁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谢忱。
    今天的他终于不像手握镰刀的死神,却依旧保持着一贯的成熟与深沉,与一身休闲装的林衔站在一起,仿佛林衔也只是他的一个学生。
    “你怎么在这?”
    “我不是说了吗,好不容易回趟江城,顺便来看看。”
    “这里到江城要两个半小时,你和我说顺便?”
    “不行吗?”谢忱微眯起眼,“我在一中读书的时候,学校也是组织来这里社会实践,故地重游,不可以吗?”
    “非要挑今天?”
    “我高中老师告诉我今天学校有活动,我想正好能看看学弟学妹,有什么问题吗?林老师?”
    两人交谈的声音并不大,但剑拔弩张的氛围却感染了一大圈的人,还是刘主任上前拍拍谢忱的肩膀,笑得一脸春光灿烂,“哎,几年不见越发有出息了啊!我就说我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准,你小子啊!”
    谢忱回以微笑,套路化的寒暄过后,刘主任朝正准备离开的林衔招招手,“哎哎,小林,别走,我看你们是认识吗?”
    林衔嗯了一声,想走又被谢忱拉着,“嗯,有五年了吧,从高中毕业到工作,也算我看着长大的。他父亲工作紧,不能常来,就拜托我这次来看看他在新环境适应的怎么样,有没有惹麻烦。”
    刘主任往上提了下眼镜,从前只是听说林衔这人来头不小,现在又有了新的认识,笑呵呵道:“很好很好,我走在学校里老听学生夸他呢。”
    “这样吗。”谢忱微微笑了下,“不过他毕竟资历尚浅,还请刘主任多关照。”
    “自然。”
    等刘主任走了,两人又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林衔觉得讽刺又好笑,“我没谢大律师的鸿鹄之志,只想上一天班拿一份工资,你没必要装出一副和我很熟的样子为我铺路,你铺了我也不愿意走。”
    “你现在不愿意走,等你走投无路,不得不走的那天,你会庆幸自己还有条后路。”
    谢忱的话消逝在风中,他的身影隐没在人群里,可空气中依旧能感受到他独特的气场。
    整好队后,林衔再次看见了谢忱,在一片掌声中,他受邀上台致辞,说的自然都是些鼓动人心的话。
    谁不爱听呢,全校第一竟然也会迷茫,也有过低谷,听他回忆往昔的挣扎与痛苦,所有的压抑都在他高考金榜题名时释放,掌声在他一句“阳光终将穿透层云照在我们身上”达到顶峰。
    姜峦在台下仰视台上的谢忱,却没有为他鼓掌。震耳欲聋的欢呼下,谢忱依旧面色平静,可姜峦想起之前和他的接触,直觉让她觉得,他不是镇定,是……
    是什么呢?
    就好像,他写的文章,打动了所有人,就是没打动他自己。
    他是有点难过吗?
    就在她迟疑时,谢忱的视线刚好与她相碰,却很快掠过了。
    可等到午饭时间,趁大家来来往往忙碌时,谢忱悄悄走到姜峦身边,问:“我带你逛会?”
    “可是……”
    姜峦偏头看向被簇拥着的林衔,锅里缓缓升起的烟几乎挡住了他的脸。
    “在他们做完之前回来就行。”
    谢忱绕过她往前一步,“走吧。”
    姜峦踏出半步,又回头看了眼林衔,在一片喧闹声中,她点点头跟上谢忱的步伐。
    和煦园最令人心生向往的,大概就是穿过大片杨柳时,任由柳叶拂过脸颊,仿佛掀开了大自然的帘幕,幕后就是广阔的湖面。
    天鹅会排着队游过来,看你没吃的给它又毫不留情地游回去。
    “知道你们还来这里的时候,我真怀疑一中和和煦园签了合同。”谢忱折下一支柳条,顺着石阶往上一路通向亭子,“我们去那坐会吧。”
    在高处,刚好可以俯瞰整片风景,谢忱转了转手里的柳枝,“我致辞的时候,你好像没什么反应?”
    他笑了笑,“在想什么?”
    “在想……您可真是一个矛盾的人。”
    “哦?”
    “您不喜欢末位淘汰制,不喜欢公布成绩,也告诉我去往桐城的路很多,不用死盯着桐大这一个学校。我以为,您是不喜欢用成绩来衡量成败的。”
    “人总是有两副面孔。”谢忱看向姜峦,却又不像在对她说话,“你是例外。”
    “我不是。”
    姜峦掷地有声的否决把谢忱从虚无缥缈的回忆强行拉了出来,他愣了下,喉咙好像被堵住了,面对眼前的女孩,他第一次感觉自己词汇量如此匮乏。
    “我知道您有女朋友,她死了,为什么?”
    谢忱没想到姜峦会这么直白地问出来,一时失语,斟酌半天才像缴械投降一般低下头,“我杀的。”
    回忆又如潮水般涌来,他抱着头,就像在陈述他的罪过。
    “她是我上司的女儿,但因为父母离异,一直跟着爸爸在江城生活,高考成绩出来后,她妈妈嫌成绩太差,给她在桐城找了学校再复读一年。”
    “律所加班是常态,她每次下了晚自习就直接来律所继续学,很多时候我都走了她桌上的灯还亮着,我们就是在加班加点里熟络起来的,她有不会的题目会问问我。”
    “年轻的时候谈恋爱真的很简单,聊聊天就能出感情,大概三个月我们就在一起了。”
    “她和我说她想考回江城,我不同意,我和她妈妈一样,希望她考桐大,一来桐大颇负盛名,二来我就是桐大毕业的,可以帮她引路,三来考上桐大我们就不用分隔两地。”
    “可是她因为这个和我吵了很久,桐大成了我们之间最忌讳的词,但有一天,她从她妈妈办公室跑出去,回来以后哭着对我说,她想好了,就考桐大。”
    “我虽然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却也没有深究,选择把重心都放在帮她补习上。”
    “如果我发现就好了。”谢忱攥紧拳,“如果我发现她对母亲的厌恶,发现她时常因为成绩无法满足母亲的期待焦虑,我就会选择直接告诉她,没关系,你去江城。”
    “高考结束后,她就自杀了。”谢忱仰起头,靠在靠背上。
    “后来我从律所辞职,躲避和她有关的一切。不敢知道她的成绩,不敢去墓园看她,甚至桐大校庆也不敢回去,与她有关的,都成了忌讳。”
    谢忱慢慢站起身,在亭子中央眺望远处,风一吹,柳叶划过湖面,荡起涟漪。
    在桐城的那一年,他们做了很多约定,等考完了去KTV唱一整晚,去游乐园玩一天,走遍桐城的大街小巷,走到腿断。
    这些约定都是他提的,他的女孩说了什么呢?
    哦……
    她说,她想回江城,再走一次和煦园,再看一眼湖面上迎风而起的柳条。
    谢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那么多,公事公办,他已经逾越两次了。
    因为是校友?因为是自己朋友最重视的人?因为她们有一点像?
    说不清,或许是他这几年积攒了太多愧疚,而她恰好出现,就把她当作了弥补的对象。
    谢忱回转身,笑道:“出于私心,我很希望你来桐城,但真到选择的那一天,希望你只考虑自己。”
    “不论你的分数、你的学校、你的专业如何,我都为你高兴。”
    “以及,不管你在哪,我在哪,只要你需要,只要我能做,我一定会帮你。”
    他拉过姜峦的手,把折了许久的柳条放在她手心,“以后,我们不会有这么多偶遇了。”
    姜峦在原地坐了许久,久到手里的柳条都有些蔫了,她才恍惚听到有人在喊她名字。
    一回头,山脚下林衔单手插兜仰头看她。
    她顺着石阶往下走,与林衔还有几步距离时,她突然被人拉过来,“你吓死我了。”
    林衔紧紧抱着她,只有在这样隐秘的地方,他们才敢肆无忌惮。
    “我差点就报警了你知道吗?”
    “林老师。”
    “嗯?饿了是吗?活该,菜都没剩几个了,我带你去餐馆……”
    “等等。”
    姜峦蹭了蹭他的胸口,“再抱一会。”
    林衔笑了笑,抬手捋顺她的头发,感叹道:“你快长大吧,毕业了就没那么多顾忌了。”
    抱歉林衔。
    姜峦脸埋进林衔怀里。
    我想,我做了一个你不会喜欢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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