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到底年纪小,有些仓惶地挪开视线,匆匆拐个弯,往外走了,竟没有过来洗手的意思。
    -
    梁倾扯了张纸巾擦手,紧随着也走了出去。
    要拐三个弯才走到前厅。前面的人蹬着拖鞋,迈不开步子,‘啪嗒啪嗒’清脆地敲在大理石地砖上,像踩水过河一般。
    梁倾穿一双寻常的白色休闲鞋,迈一步够对方‘啪嗒’两下。
    她沉浸于这种恶意的心理上的追逐。想起小时候看的动物世界,看那些猛兽之类的追着羚羊蹚水过河,有些却落于埋伏的巨鳄口中。
    “慢一点,急什么。”
    她怎么会听不出来呢。刘思齐的声音。她拐过去,正看到那小姑娘扯着他便要走。
    “思齐,好巧啊。”她说。
    确实如姚南佳所言,刘思齐大概是总有些酒局要参加,发胖了许多。
    她睚眦必报,好不容易遇见,挖苦讽刺的话本来准备了一箩筐。
    却见刘思齐侧首的嘴角一抿,然后才转身看向她,说“好巧。”
    他紧张时或难过时常有这种下意识的举动,她再熟悉不过。
    她被这种熟悉感钝重地击中,望着他们交握的手,如同看见两具□□的身体。刚才那种整蛊似的兴奋过了某个最高点,落了下来。
    那姑娘的衬衫本打了个结,现在落下来,这才露出她的上半身来。
    她小腹隆起,大概已有六七个月的身段。
    梁倾呼出一口气。
    发白的太阳自走廊那头照进来,森森惶惶的,毫无悲悯,照得那小姑娘身上青春的绿,她牛奶般的肌肤,她鲜樱桃般的嘴唇都褪了色。
    梁倾忽然意兴阑珊,望着她圆鼓的肚子发愣。
    “梁倾,怎么了?走吗?”
    是周岭泉来找她。
    他绕过刘思齐,走到梁倾身边,是比他们平日更近一些的距离,好像是嫌酒楼里嘈杂,刻意侧过来,往她耳边凑,说:“认识的?”
    场上有眼睛的都看出他们的亲昵。
    梁倾好想笑,心里想,真是个有眼力见儿的小伙子,很明显,他是来帮着救场呢。
    -
    “前男友?”
    凑巧,电梯里只他二人。
    “嗯。你猜的?”
    周岭泉摇头。
    “找陆析打听过我?”
    “对。”
    “哪天?”
    “你穿旗袍那天。”
    “你有这方面的癖好?”她揶揄他。
    “要看谁穿的。”
    静了一会儿。
    周岭泉又说:“我觉得你比她好看许多。”
    梁倾嗤道,“我可没问你,”虽这样说,却是抱臂垂头笑着,过一会儿嗔道:“你们男人都是一样肤浅。”
    “我是男人,我也许肤浅,但你在深刻或肤浅的意义上都好看。”
    没人对她说过这样可爱的话。
    梁倾垂着头,去看她有些长了的指甲,说“... 我觉得姚南佳说的没错。”
    “什么。”
    “你满嘴跑火车。”
    周岭泉爽朗地笑。
    “真话。”
    梁倾嘴上虽不依不饶,面上神色却是很好的。还有些小女孩儿的骄矜,又跟着电梯上电视里的人哼起口水歌来。
    周岭泉不去看她,却抬头去看电梯门上映出的他们的样子。朦朦胧胧,像两人交叠着,一同溺亡在湖底。
    两人一时无话。
    半晌。
    “周岭泉。”梁倾沉浸在短暂的失重感里,叫他的名字。她觉得自己像是想了许多,又像是什么都没想。
    周岭泉望着她,向她这边倾着身子,姿态像个十足耐心的好情人,等她将话说完。
    又像是下一秒就可以低头吻她。
    他已能预料到答案 —— 藏在她那双冷静的眼睛里。一种疯狂想要逃脱的欲望。
    梁倾此刻忽然明白,她此前的犹豫是一种掩耳盗铃的作态。
    作给谁看呢?她有什么好想的?
    “周岭泉,房卡给我吧。或者,我们现在可以去酒店。”在这密闭的小盒子里,反倒可以敞开了说话。
    加班吃饭睡觉循环,出租屋发霉的墙壁堵塞的马桶找不到人的房东,在资本家手底下拿命换钱,和方建那样的人虚与委蛇,和刘思齐这样的人谈感情,从刘艾玲指缝里抠点身后钱财。
    还有,还有...
    是啊,有钱才能活着,活着又要安身立命吃饭□□。像吞吃自己尾巴的贪吃蛇。
    这生活,她觉得好无趣。
    为什么?这么多人似乎都在这汗涔涔的大日头下,津津有味地活着。她明明也努力这样活着了,又分明觉得,像嘴里含着一颗话梅太久,咂不出一点咸甜,还觉得恶心。
    还不如咽下去卡死算了。
    所以,她有什么好想的?
    周岭泉出现得多么恰到好处。
    他一眼看穿了她这张粉饰太平的皮囊之下有多少裂痕,其中那可怜的,芝麻大的,称之为灵魂的东西,如沙漠中暴晒过,将要渴死。
    他像个智者,慷慨地提供生机。
    她想好了,大概很久之前就想好了。
    她要得到这速效的快乐。
    第11章 雨后兰波
    “去哪儿。”周岭泉上了车,将玻璃窗降下来一些,才问梁倾,但他眼睛并未看她,发动了车,前后看顾几眼,退出了停车位。
    不过十二点刚过,外面人正是多的时候。
    鸣笛,汽车轰鸣,女孩高跟鞋拍打着地面,孩子的笑,滑板飞起又砸在地面上,这些声音跟潮水似的,碎碎地拍打过来。
    梁倾方才在电梯里不觉得有什么,此时心下却有些难为情,疑惑道,“不去酒店么?”
    周岭泉听了,一只手肘撑着车窗,将手背抵着唇,低头笑起来。
    是很飞扬的一种笑,与他们成人间的禁忌色彩的话题很有反差感。
    他们缓行在一条主城区的老路上,路旁香樟都是这城市开辟之初便有的,气象丰盛,在冬季依旧连天蔽日。阳光自上,将一种浓郁而透明的绿色浇下来,流得这条街上都是,沉浮着,像可见的青草味的呼吸,浅浅地摩挲着他们的脸。
    “倒也不必要这么着急。不过如果你急,我们可以去。”
    梁倾是新手上路,本不懂节奏,知道他拿她打趣,脸上热烫极了,但侧头看他时正见一片极浅的树影自他脸上划过,她心里跟着痒。但口里还是要找回些,便说,“无聊。我困死了,睡会儿。”
    她说着,佯装要闭眼。
    却觉得唇上一热。如蝶振翅。又挪开。
    是周岭泉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唇。
    只感觉周岭泉离远一些,说,“是我的错,不该跟你开玩笑。梁律师给我个面子,下午陪我工作一会儿再走罢。”
    -
    还是去了酒店。周岭泉是晚上八点多的飞机,本就是要来酒店处理些着急的工作,开车的中途梁倾见他手机上看了几个邮件,神色便冷了下去。车内氛围也没有方才旖旎了。
    还是上次那家酒店。看来这是他南城落脚的地方,以他的家世背景,常年包一间房也未可知。
    不过这些梁倾并不感兴趣也就不过问。
    转过旋转门的时候,她瞥见玻璃上的倒影,金箔似的底色上细细碎碎的亮,仔细看是大堂的水晶灯,钻石瀑布似的,还浮着一些外头的绿,再转过去点,便见不着了。
    像和他甩开门外的日常,翻进个金色的游乐园。华丽的,失真的。
    “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梁倾问他,“你手机是真的没电吗。”
    “没骗你。”周岭泉与她一同踏出旋转门,却没有引她去前台,而是直接往电梯走了。梁倾心下倒松了一口气,若是要拿着身份证去开房,总有些尴尬。
    周岭泉伸手按了电梯,才接着说,“是真的没电。虽然是想跟你搭讪,但也不至于扯那种不合格的谎。”
    梁倾笑。
    她看着电梯门上两人的影子,这下倒是很清晰的 —— 周岭泉侧向她站着,低眼正瞧她。背后的水晶灯正映在他二人头顶,像落金色的雨。
    电梯门开了。里头满满一堆人,都望他二人两眼再走出来。梁倾虽知道这只是下意识的动作,却有一种犯错被捉的窘迫。
    周岭泉帮她挡住电梯门,又说,“你若现在想回去,我也来得及送你。”他虽语气很正经,眼睛里却是促狭的,像在嘲笑她。
    “紧张什么。”
    梁倾跨进去。有种就义似的英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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