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下了叁日的雪,到了正月初十这日早上终于停了。
    只是雪后天寒,日头上来,照得积雪一片金光灿烂,却仍化不去这寒意。
    已然是第十日,年味儿淡了许多,前些时日一大早还能听到宫外的街道放鞭炮的声响,现在倒是只剩零零散散偶尔窜上天的鞭炮。
    越春窝在摇椅里,身上盖着大氅,怀里抱着汤婆子,偶尔听着声音抬眼,还能看到天上爆开的纸皮。
    宫里相较冷清了许多。
    漱石大老远匆匆忙忙地跑过来,越春看得新奇,连椅子也不摇了,盯着她由远及近。这丫头少有这么仓皇的样子,不知是出了什么大事。
    漱石将将走到摇椅跟前,便压低声音张口道:“娘娘,乾清宫派人来传唤了。陛下似乎是不行了!”
    越春脸上有片刻的空白,随即一边起身一边问道:“昨日晚上不还是好好的?”
    漱石道:“世事难料。刚刚瞧见许多人在往乾清宫赶呢。”
    这事非同小可,越春也不敢耽误,理了理衣服便往乾清宫去。一路紧赶慢赶,正走到殿前台阶中间时便听到内侍高唱了一声“皇帝驾崩”。
    越春卡得不上不下,心里也说不出来什么滋味,跨完了最后几级台阶上去,里面早已跪了一大片人。
    再往里走,寝殿里除了一干内侍宫女,竟然只有荣绵和扪拮二人。越春点了点头,算作招呼,相顾无言。
    戚廉隅和赵逾和未过多久也到了,想来也是听到了消息才赶来,是以这样的沉默没有持续太久。
    先皇未立储君,一朝殡天,帝位空悬,朝臣大有推赵逾和上位的趋势,荣绵却在此时道出先帝口谕,将皇位传给荣绵公主。
    群臣大骇,且不论事情真假,女子做皇帝本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难道本朝还要出一个武皇?
    反对的声音太过强烈,接连两个高官撞柱表示反抗,剩下的也都以头抢地,劝道叁思。
    先帝尸骨未寒,后事还未安排,再要此刻登基掌权未免闹得太过难看,荣绵只能先退一步,全权监国,但不即刻即位。
    扪拮大师此时却也出面相证,他位高权重,且又是佛门中人,想来确有口谕一事,玉玺又在她手里,是以朝中虽诸多不满,但也勉强认下了她监国一事。
    皇帝一去,越春自然而然晋升,甚至还成了个太后,是以先皇身后事,皆由她与荣绵二人一同操办,委实忙得她焦头烂额。
    好容易熬到了第二十七日,服丧最后一天,按理这天新皇要撰写先皇谥号,再交由大臣篆刻石碑,牌位带回太庙。荣绵近来事忙,越春等了许久不见消息,只能自己来养心殿找人。
    守门的内侍早已是熟门熟路,加之荣绵有过吩咐,也没阻拦她,容她入内等候。
    越春坐在屏风后的书案前,笔端抵着下巴,想了十来个谥号,一一记在纸上,半晌终于听到脚步,却不像是一个人。越春迟疑了一瞬,没有立刻发声。
    接下来便听到推门和荣绵的声音一同传来:“此时已有决议,不必再提。”
    然后是某个大臣的声音,语气一波叁折,委实有唱出来的感觉:“长公主,赋税变革实在牵扯过大,稍有不慎,反而是玩火自焚。”
    荣绵嗤笑一声,道:“此变法是利民之举,徐大人如此反对,莫不是忧心无民脂可再搜刮了?”
    这话说得重,那徐大人语音颤抖,道:“臣一心为国,怎会搜刮民脂民膏,长公主若执意曲解,臣只有以死明志!”
    徐大人说罢真往那柱子上撞,这下便又有另一个大臣跳出来,嘴里说着:“徐大人冷静!”一边拉架,这徐大人也大约是真被拦住,没能死成,拦着他的那位大人这才开口:“长公主,万事讲究个循序渐进,赋税乃是国库来源,此时一刀切下去,国库一旦空虚,赈灾及军事拨款难免受阻,到那时便是追悔莫及呀!”
    徐大人附和:“正是这个理!”
    荣绵道:“普通百姓赋税虽减轻,但亦加强了高官商户的赋税,此番下来哪来的国库空虚一说?徐大人和张大人若是老糊涂了,便择日告老还乡罢。”
    两个大人闻言一噎,“这”了半天也再说不出个所以然,荣绵揉了揉额心,叫内侍送客。
    殿里安静了不过几瞬,却听扪拮道:“长公主本打算以理服人,收拢人心,刚刚又何须这般强硬?”
    荣绵声音明显缓了许多,透出些疲意:“如何没跟他们好好说?说了他们听吗?如今倒真觉得,以权压人着实好过以理服众。”
    说罢又冷哼一声:“朝廷里蛀虫何其多,此番是牵涉到他们自身利益,这才着急出头。若不是现下根基不稳,真要把这些败类全揪出来才是!”
    扪拮没再回话,但二人脚步声明显越来越近。越春站起身来,同转进屏风的荣绵对视了个正着。
    越春被迫偷听了一耳朵,不能说不尴尬,道:“原先在此处等你,未曾想还有朝臣同来。”
    荣绵愣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道:“无妨。陈姐姐此番前来是有什么事吗?”
    她脸上显而易见的疲态,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毕竟她最近实在是很忙,先皇的后事要负责,朝廷上的人心要收拢,到如今还是名不正言不顺地代管国事。
    扪拮识趣退下,越春见她还是一如既往亲近,也放心不少,道:“今日需定下先皇谥号,我想了几个,你来瞧瞧?”
    荣绵看了几眼,却没直接回答,反而问道:“陈姐姐觉得,赋税一事,我做的可对?”
    越春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思索了片刻还是道:“对于百姓来说,自然是好的。只是如你所说,根基尚不稳定,还得循序渐进。”
    荣绵低下头,道:“我如何不知,只是若是亲眼见过民生那般艰辛,我便一刻都等不得了。”
    荣绵像是被勾起了什么回忆,眼神虚焦,散在书页上:“陈姐姐去过西疆那带么?那边许多药贩。但奇药多生于蛇蝎巢穴或悬崖峭壁。山石嶙峋,怪柏丛生。那样陡险的悬崖,岩羊都攀不上去,但我亲眼瞧见几个光膀子的汉子徒手攀爬,只为采摘奇药。更别提蛇鼠巢穴。但他们竟还更偏爱后者,不过是因为捕得蛇蝎也能卖个价钱。
    “丧生者几何难以作数,每逢此时,街坊竟一脸麻木,见惯生离死别之态,可见一斑。从前读《捕蛇者说》,虽有感慨,但竟还不入心,唯有亲眼见之,方能体味。”
    “我本无意此位,但赵逾和不择手段,不顾百姓,不配为良君。”荣绵说到此处,话头一转,“我原以为陈姐姐是真心待戚廉隅的,如今看来,似乎更青睐六皇子一些?”
    越春顿了顿,近来赵逾和确实常来叙话,但也没表露出野心,似乎仅仅是陪她解闷。“都是小辈,一视同仁罢了。”
    荣绵没有深究,道:“赵逾和并非善人,狠得下心肠,舍得下身段,陈姐姐莫被他蒙蔽了。”
    赵逾和在她面前确实总是一副温和的笑模样,要她帮忙时也的确是没什么架子。越春想起刚回宫时系统发下的让她辅佐赵逾和的任务,不置可否。“我晓得的。”
    越春见她停下话头按揉着太阳穴,心下微动。她最近应当是不太顺意的,百官明里暗里挖苦嘲讽,连带着下面的侍从都敢调笑几句。
    她想起来隅观先生策国论里提到女子心细且亲和,有些职位若换上女子反而效果更佳。其下更是列举了数条官职和详尽理由。
    唐初就设立了女官的正式职称,只是未能长久便渐渐罢黜,朝堂仍是被男子垄断。
    七百多年了,女子的努力还是付诸流水,不能上达圣听。
    “满皇宫上下,竟无一人可用。戚廉隅……”荣绵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抬头瞧了她一眼,见她一脸迷茫,嘴唇抿了抿,像是不忍心开口似的,还是放弃了后面的话,“不提也罢。”
    越春一脸莫名,戚廉隅绝对会是个好君主,不然也不可能做男主不是?但戚廉隅毕竟血统不正,荣绵也没说出未尽之言,她也不好反驳。
    越春滴水不漏:“上位者就是要为百姓谋福祉。”
    荣绵像是得到了认可,面上带了些真诚的笑意:“陈姐姐果然明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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