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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半山腰爬到荆山顶,良芷用了半刻钟。
    时近黄昏,苍穹是瑰丽的金黄,越过矗立刻着铭文的巨石,在一地昏红的金辉中,废弃的祭坛露出面貌。
    传说楚氏的先祖曾在此处誓师祈祷,神灵附在这山河中,击鼓而来,赐给楚王一枚举世无双的长剑,先祖就是这样自称为王,大征四方。
    八根顶天的柱子,上头都是绵延的刻纹,良芷踩在整齐的石阶,端详着中央的巨鼓,掌心重重拍一下,鼓皮震动,惊得鸦雀扑棱着从树梢里飞出。
    余晖刺向她,良芷闭上眼,就能想像出当年先祖所向睥睨的雄风,太爷爷曾将她抱在护城河边的烽火台,下头是汹涌澎湃的河浪,太爷爷的胸膛灼热有力,她也跟着澎湃起来。
    太爷爷指着绵延的山河对她说,“阿芙啊,吾辈奋勇,楚国必定崛起,称霸中原!”
    阿兄身为王嗣,最终也要接任太爷爷的期望,但她不是男子,她能做的,其实并不多。
    良芷看了一会,往祠堂的方向走去。祠堂供奉了历代英杰,说是供奉,现在除了良芷和点香的人也无人敢来,国公怕旁人惊扰,荆山除了王公贵族是不许上来的。
    对着堆迭到顶的牌位,黑漆金字,良芷伏身,诚心诚意跪在蒲团上结实地磕了三个响头,:“保佑阿兄凯旋,击退梁军,护我楚民,保佑他千万别受伤。”
    太阳落尽,天色黑如墨,阴风刮过耳畔,高处悬挂的铜铃被风吹得当啷作响,衬上这肃穆阴寒的牌位,仿若无数阴魂在呓语。两盏孤灯摇曳中灯烛蓦地灭了一只,堂内一边就完全黑了下来。
    良芷立在交界处,只闻身后咯吱一声,旋即是哒哒两声。
    她骇了一下,回过头去,看清了黑影中的来人,方松了口气。
    “可找着你了。”
    步文驰口中衔着一根草,手里拎着一菜篮子踏进来,见良芷脸上残留的惊意,眉峰微扬,咧嘴坏笑,“怕鬼呢?怕鬼你还来。”
    “我看你才是这鬼吧。”良芷横了他一眼,知他这个人逮到机会就会嘴贫,自动掠过他的讥诮,盯着他手上的篮子,“这什么?”
    “蛇蛋。”
    良芷纳闷:“你把我一个人扔半山腰上就带回了这儿?不是说抓蛇泡药酒的吗,蛇呢?”
    步文驰挠头:“嗯。我不小心把母蛇刺死了,”
    他将篮子举到良芷面前,“不过这些蛋刚挖的,能养,颜色盲开,咱们运气好了能开出几条好看的,盘手里可好玩了!”
    筐里头每一枚蛇蛋的个头顶圆润,良芷也觉得有意思,“那咱们回去孵蛋去。”
    *
    月上枝头,月华如水。
    步文驰在前面提着灯与良芷并肩走。四月芳菲,不时有碎掉的秋枝兰的碎瓣掉进衣袖里,徒留半身幽香。
    过了半山腰,山脚下的村户星星点点连成一片,夜风中隐隐踏歌,是楚的祭祀曲。
    “阿芙。”步文驰终于舍得把嘴里那根草吐掉,“你不回去吗,王后该担心了。”
    “嗯?”良芷摇摇头,她才在荆山呆了不到半月而已啊,“哥哥打仗母后天天忧心着呢,哪有时间管我,我在这儿跟祖宗们祈祷祈祷,让他平安些。”
    “那他们可真够忙的,”步文驰耸肩,随即瞄她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这里躲姻亲,亏你还是个公主呢。”
    良芷不服气,“公主怎么了,我那么多个姐姐都没嫁呢。”
    “呵呵,你姐姐们是没嫁的挺多,但个个儿都收了不少男宠吧,你再看看你,说是长公主,也没看你收几个,怕王后该疑心你是不是要往长山寺剪发咯。”
    步文驰一只手臂搭在她两肩,“说真的啊,你是不是偷看你外公那些不正经的藏书看多了,对男色叶公好龙啊?”
    他说的藏书,无非就是那数本春宫野史,良芷面色烫了一下,方显出独属少女的娇俏来,她挪了肩,顺势起脚踹他。
    步文驰身姿矫健,良芷没踹到实处,不肯死心,又加了一脚,“说得好像你没看似的,你以为我是你啊,见异思迁,见一个爱一个,我替你打发的姑娘能从荆山脚排到王城门口,”
    眼前这人一双桃花眼,不知这眼波骗了多少良家女子,良芷没好气,“放心,我要是剪发,必定拉上你剃度!”
    步文驰嘻嘻一笑,“我那叫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两人打打闹闹,沿着山路越过一派乱糟糟的树林,拐进了一处山谷。
    谷底中分两岸,以一条半人宽的小溪隔开,溪水潺潺,两岸种满了奇花异草,以及各种蔬菜。
    不远处有篱笆隔开一块平地,栅栏里一窝母鸡带着一群刚出生的鸡仔依偎成团睡着。她的小马骏见她回来,低低哧了一声。
    幽静处一间形状特异的小屋,野趣的叶匾,透光,门梁上挂着龟甲,墙上挂了满墙的鬼面具,桌上是还未缝制好的火鼠皮。木头制的傀儡堆在角落。
    把蛇蛋放在毛毡上,步文驰将暖石铺好,良芷担忧,“这不会烤熟了吧?”
    “不会。”步文驰拿布盖上,“大不了换成吃蛇蛋羹。”
    “你敢,我要驯养我的小蛇!”良芷抽起案上的一根龙骨欲敲他,被他用自己的剑回挡回去,龙骨其实就是鹿骨,是良景上回打猎到一头雄鹿肢解后剩下的,良芷觉得好玩,就磨平了当棍子使。
    师傅外出云游不在荆山,只能自食其力,两人打算生火做饭,步文驰看了一眼溪水对岸亮着烛火的小屋,问:“要不要把那家伙叫过来一起啊?”
    良芷顺着他目光看了一眼,忙道,“不不不,别打扰他,功课做不完,师傅回来又要骂他。”
    步文驰怕师傅,也觉得有理,就帮着打下手做菜。洗米下锅,饭后,良芷给蔺井阳留了食,还体贴地加了个鸡腿藏在饭底下,让步文驰给送过去。
    她复想起两日前在樊乐楼买来的酒曲,就着手开始做甜酒。净手取了溪水,往酒罐里兑水,再放入一小盅花蜜入酿,埋在树根下,等来年开春就能饮了。
    步文驰回来后便坐在杌子上,在一旁打磨短弓。
    良芷这人武功不咋地,箭术还不错,但是她总是嫌弃市面上的弓太笨重,便央求步文驰给她量身定做,说做好了两人比射鸟,看谁射得多,少的那个就要负责做当天的饭。
    几日里,两人在荆山上四处玩耍打鸟,玩得不亦悦乎。
    这日,山林中两人追着鸟雀,步文驰领着她一路急奔,良芷连嚷着,“快快快,它要飞走了!”就在她要举箭待发时,跑在前头的步文驰忽然刹住,嘴里道一句“坏了!”
    这突如其来的停顿让良芷刹不住脚,脚下一滑差点摔在地上。步文驰眼疾手快扶了她,接到良芷一脸幽怨的目光,他说咱们的小蛇算算时间该是已经破壳了,不及时分开会同巢相食。
    良芷一听,“啊”了一声。
    两人忙跑回谷里,果然一窝子的蛇蛋破壳,却剩下一条紫色小蛇。这花纹可太好看了,就是画面太血腥。
    “可惜了。就剩这条‘王者’了。”
    良芷喜欢极了,要用手抓。
    “别忙。”他匕首浅浅在指端割了一道,渗出血珠喂给小蛇,紫蛇饮了血,窝着不动。
    他复递给良芷匕首,见良芷小脸写满疑惑,他解释:“认主啊,不然每回都要咬你。”
    良芷也割手喂血,已经饮过血的小蛇不情不愿吞了一口,良芷舔着指头,再凑上去时,小蛇就识相攀上去,也不闹。
    又过了两日,师傅回了,回谷时两人刚吃完晚饭,正倚着槐树聊天。师傅道袍飘悠行到面前,捋了一把雪白的胡子,忽然指着天悠悠道:“文驰,吾夜观星象,天芒显现。”
    良芷抬头越过这枝繁叶茂看夜空,天上没有月亮,更没什么天芒星,反而夜云遮挡,是要下雨的前奏,她暗暗想,这啥都没有啊。
    步文驰却似心领神会,手握在剑鞘上,他道,“是。”
    这一刻他神情十分认真,一扫往日懒散,越发像个要去行大事的剑客。不对,他本来就是个剑客,还是楚国最好的剑客,良芷不止一次听他讲,他身上这剑从不轻易出鞘,出鞘了便要饮人血。
    良芷盯着坠在步文驰剑鞘上的流苏穗子,张口欲追问,却听师傅悠悠一句,“可是玩够了?”
    师傅目光定定落她身上,她只低下头去,“够了够了。”
    上头几声叹息后,师傅语重心长,“你母亲传书给我,说贪玩不可,任性不可,公主该回了,切记,公主贵为王嗣,切不可恃宠而骄。”
    良芷不敢抬头,悻悻应了声“好。”
    *
    翌日,晨光熹微,谷雨后,刺槐这几日花开似蝶,呈簇状,重迭悬垂,昨晚的雨把槐花打落了不少,良芷随手摘了几串洗净蒸了,要取槐露做饼。
    饼蒸完了,谷中一派静谧,公主寻不到步文驰也寻不到师傅,只好独自出谷。临行前,她立在侗文屋前,犹豫再三,小心翼翼敲上去。
    才敲了第一下,就有人应声,“阿芙么?是要回宫去了?”
    良芷低头看鞋尖,“嗯。我今儿要走啦,给你留了槐花饼,就热在厨房,你记得吃。”
    里屋有些动静,“别,等我一下,这篇策论我快写完了。”
    “不必了!”良芷咬咬唇,“没事,你写,你好生写,我下回再来看你,不然师傅又要说你了。”
    那头闷了一下,说:“好吧。”
    两边静默,良芷无声叹了口气,重了脚步让他以为自己走了,其实轻悄悄地绕到半开的侧窗边。
    斑竹制成的窗棂前,蔺井阳正坐于书案前埋头写字。
    他坐姿笔直,提笔间是狼嚎轻轻划过宣纸的轻响,写到用心处薄唇微抿,落句后,他微抬头,露出极为清俊的一张面庞,高挺的鼻,薄唇,深邃的眉眼,每一处都恰如其分。
    槐花朵朵落下,良芷的目光留恋在他脸上,她恨不得得了纸笔在手,将这人入了画,好长长久久地封存起来。
    微风起,小雨里飘着清香,有雪白的槐花啪嗒落到肩上,接着又一朵碎的掉来,良芷双手去接,这零碎而雪白的花瓣本无声,良芷却总觉得它掉到地上要惊扰到谁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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