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体接回来之后,爷爷没有让棺材摆在家里,而是放在外头的竹棚。竹棚是爷爷奶奶放置锄田工具才搭建的,尚可腾出空间来放具棺材,几条白布掛在棚外,一般人经过也知道代表什么意思。
    怕小孩子相冲是其中一个原因,另一个主因是爷爷认为叔叔太过不孝,干出这种丑事,还让白发人送黑发人──所以接回叔叔的遗体之后,爷爷从来没去看过,更不准家里任何人去看。
    爷爷鲜少说话,奶奶整天伤心落泪,父母亲也没有回来,整个家风云变色,气氛一片低靡。就算是小孩,也不会天真到感受不出这些变化。
    徐晋东和徐晋阳整天躲在房间里,这里不只是他们的房间,也是叔叔回家会睡的房间。
    深夜,兄弟俩躺在床上,徐晋阳忍不住问:「哥哥,叔叔……真的躺在那个木头大箱子里面吗?」
    徐晋东脸色发白,缓缓点点头,「嗯……早点睡吧,明天爸爸妈妈会回家。」这是他今天听爷爷讲电话中听见的。
    基于礼数,出殯得由手足来负责,因为让父母办理可是大不孝,爷爷也不愿意,甚至连靠近竹棚都没有。
    好像自己压根没有这个儿子了。
    兄弟俩迷迷糊糊睡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徐晋阳又醒了。
    他摸黑下了床,小心翼翼打开房门,去上了一趟厕所,正想回房,忽然发现有个闪烁的亮光。
    好奇和害怕驱使之下,他从偏堂的小门溜出去,望见某个人影,猛然一怔──双眼瞠得好比弹珠那样大。
    是爷爷。
    他拄着一根枴杖,一隻手拿着手电筒,脚步有些摇晃地走往竹棚。
    徐晋阳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悄无声息跟了过去,然后就躲在离竹棚不远的电线杆旁,心情莫名紧张忐忑,暗暗担心爷爷是不是因为太过生气,所以要对叔叔躺着的木箱子做什么可怕的事情。
    「阿青。」刚说,拐杖敲上棺材。这一敲,吓到了徐晋阳,因为那场景实在可以比拟惊悚鬼片。但下一秒,他又被狠狠吓住了。
    是哭声。
    一向严肃的爷爷,竟然发出哽咽的嗓音,连带让徐晋阳也想哭。
    「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子?你有两个儿子啊!」
    什么啊?
    爷爷是不是平日装得太不在乎,所以现在有点神智不清了?叔叔哪来的儿子?
    接着又是一下,他看见爷爷绕着棺材,一下一下敲着。
    「我跟你妈多疼你──你怎么可以这样?」
    那是一场声色严厉的指控,还有悲伤欲绝的哭诉。
    但是人前,爷爷总是装得不在意,只有生气、漠然。
    「啊……啊……」爷爷两手死死抓着那根拐杖,好像如果没有它支撑,就会倒在原地,疼得再也爬不起来了。
    「下辈子……别再这样傻了……」
    爷爷喘了一口大气,最后又举起拐杖,重重敲了一下。
    「下辈子,别再当我的儿子了……是我没有这个福气。」
    爷爷不再说话了,哽咽声随之渐渐消弭,他抹了抹眼泪,脚步蹣跚地走回三合院中。
    徐晋阳就蹲在电线杆旁边,死死摀着自己的嘴,还是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自从叔叔死后,他其实曾在心里偷偷讨厌过爷爷。
    爷爷一向不苟言笑,对他们相当严格,不准他们常常跑出去玩、不准他们去买糖果点心,什么都不许。
    但这些也不算什么,不过徐晋阳很无法理解──为什么叔叔死了,爷爷可以不伤心,只是不断责骂奶奶没教好儿子、责骂叔叔自己不洁身自爱,却不骂他自己。
    原来爷爷不是不伤心、不是没有骂自己。
    只是爷爷不喜欢让别人看见,所以在这夜深人静之中,默默走过来,阐述了他的心痛。
    多年后,不管回想几次,徐晋阳都会忍不住流下眼泪。
    爷爷对叔叔的期望有多高,就代表他伤得有多重。
    翌日,徐晋阳浑然失神,当徐樊智夫妻俩总算从工作中抽身回家,他还是窝在房间里,连出去打声招呼都没有。大人忙,也没人进来理他。
    一时鬼迷心窍,他爬上叔叔的床铺,躺在叔叔睡过的枕头上。小手伸进枕头缝里,忽然发现一个硬物。
    把东西抽了出来──是一个扁平的木头盒子,还上了小锁。他轻轻摇了摇,里面没什么声音,叔叔也不太可能藏玩具在里面。
    徐晋阳动了动歪脑筋,他去找了一根细长的黑夹子,鑽了鑽锁口,锁头并不牢固,没两三下就开了。
    心里小小的道德感作祟,但开都开了,而且叔叔也不在了……
    他任由内心的恶魔发声,打开了盒子。
    里面装的不是什么稀世珍宝,而是一个b5大小的日记本,还有两张照片。一张是跟一个女人的搭肩合照,另一张则是跟一个男人互相拥抱的亲暱照片。
    接着,他又翻开了日记本的第一面。
    叔叔的字相当好看,字体端正,好像在写标楷书法般,非常吸引目光。
    第一面,短短几个字就分行了。
    「我爱你,可是我──永远只能看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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