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春正在打包行李。
    两天份,用的袋子并没有多大,他一边把刮鬍刀扔进去,对书桌上的手提电脑出神,后来他蹙了下眉头,决定视而不见。难得週末,他不想和以前的父亲一样,让工作侵占他的间暇。
    他的工作像倒吃甘蔗一样渐入佳境,这有好有坏。好的是他可以就快存到一栋房子的头期款,坏的是他加班的日子越来越多了,不能好好陪陈静。但她感觉也不是很在意,他知道那是她的体贴,但听完她安抚的话后,申春总是会陷入几秒的若有所失中。
    好不容易结束手上一个案子,申春决定要到陈静家放松一下,而拥有这种间适日子已是上个月的事了,申春一想到能够睡到日上三竿,忍不住就哼起歌来。
    虽然毕业以后租了房子,他还是习惯往陈静住处跑,几乎逮到机会,申春就会包袱款款往她那里去。他之前嫌这样的奔波多此一举,好几次提议要不要乾脆同居算了,可是陈静心里对于这样的相处模式感到不安,她不喜欢这种和婚姻生活类似却有实无名的名词。
    申春笑说她是不是拿翘了,以前可以不争,现在知道他被她绑住以后,就开始猖狂起来。陈静笑而不语,摸摸他刚剃乾净的下巴,眼神专注,微微翘起嘴角后垂下眼睛。
    「你知道就好。」她说,一如往常地轻描淡写。
    他们在一起七年了,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这期间两个人当然有不少争执,但时常吵着就念及彼此的好,不了了之。最激烈不过是冷战一天,他还记得隔天上班出门,看见陈静站在门外红着眼眶凝视他,嘴角紧抿。
    这表情他看过很多次,每一次看见,他总会想起过去一些微小却很平静的日常,而申春从来不认为一份爱该是每分每秒都得轰轰烈烈,即使他赢了这次争吵,得到他想要的,陈静却和过去一样不快乐,那么他想,他也很难快乐起来。
    申春闭了闭眼,问她为什么这么早过来,昨天有没有睡,早餐有没有吃饱。陈静维持那样的表情点点头,递过手中的袋子,从味道他知道那是热腾腾的火腿蛋饼。
    「我没有睡……但吃得很饱。」陈静没有看他,「我猜你会因为生气……就忘记吃早餐……所以……」
    申春接过手,连日累积的不满就在安静的清晨与蛋饼香气,缓缓平息。他说他不喜欢她当个滥好人,不喜欢她牺牲自己成就别人,但他这样说,并不是要否决她所做的一切。
    如果是以前,他会更直白地说:我只希望你对我好。可是那无形中只会成为一种约束,反而困住申春自己,他明白控制慾应该要适可而止,儘管陈静不会太在乎他的缠人。
    「我希望你好。」申春无比认真,又说,「要是再自私一点的话,就更好了。」
    陈静什么话也没说,笑了笑,用手背抹过眼睛。
    从那次争吵以后,他就学聪明,不再直接干涉陈静做决定,但要是觉得她的圣人度快要跨过那条两人协调好的底限时,申春就会出面柔性劝导,外加一些不痛不痒的小惩罚,而通常陈静会很吃这套。
    于是他们就这么走过了这几年。
    申春提起袋子,锁好门,走下楼梯。星期五的夜晚总是热闹,这时街上被从一周辛劳解放的人们挤得水泄不通,申春置身其中,不自觉放慢脚步,他有时很享受自己是「其中一人」这样的念头,这会适时令他不致于得意忘形。
    他很幸运。
    一路走来没经过多少波折,和陈静之间也是,情人节吃完饭后和父母的见面,以为两个人之间会这样受到什么打击,从头到尾申春都在拼命安抚内心的不安。后来他想,比起父母对他的不谅解,他更担心陈静受到的委屈。
    结果不如他所想像的那样戏剧化,他被肥皂剧误导了。父亲虽然在他说出陈静的名字后打击不小,但见面的时候,他并没有使陈静难堪,只是过程中他不时会提问一些敏感的问题。
    陈静的表现也使申春惊讶,她没有退缩,虽然语气温吞,眼神却是好好地望着父亲。饭桌上,提问的一直只有父亲,母亲则是不时打量陈静,偶尔与申春对上眼,但申春始终看不出母亲的心情。
    吃完饭后陈静帮母亲洗碗,父亲去阳台抽菸,申春一起去了。父亲沉默着,烟上一点火光在通明灯火黯然失色,但申春到现在仍忘不了那微弱的红光与父亲的话。
    他说:「不好不坏,比起你妈还差了点,但要结婚的话,我也没理由反对。」
    申春原本想笑着回答说「还不一定会结婚呢」,一句话却堵在喉咙,想了想,还是说了句「谢谢爸」。
    母亲的敏锐则是令申春望尘莫及,他回想,那时陈静坐在后座,大概又露出什么破绽来。母亲只是笑说,破绽最大的是他才对,那么下意识就维护起人来,不怀疑才怪。
    「……我以为,你会再交几个女朋友,才会选择一个像她一样的女人。」母亲的笑脸多出一些脆弱,「她对你来说,会不会太早了?」
    申春搂住她,因为她看起来像要哭了。「妈……」
    「我没事。只是我发现我还是下意识你走我希望你走的路,而这是我长久以来不愿意做的事──去规范你,去指挥你。但另外一方面,我却也疏忽了你的需求……因为我害怕当我深入太多,我会……发现我不想发现的。」
    申春留意到,母亲挖掘起那个问题了。
    「妈。」他轻声喊,「你看我。」
    低着头的母亲闻言,抬头。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后悔做下这个决定。」申春一字一句清晰无比。「那些你不敢去发现的,也请你不要太害怕去接受它。你可以相信,无论如何,我都会是你的孩子。」
    母亲静静凝视他,终于眼泪缓缓淌下面颊,她颤抖着发出细微的呜咽声,紧紧抱住他。申春瞇起眼笑了,那层固执的浮冰渐渐融化,溢成了水,湿润他的眼眶。
    不过陈静没那么幸运。
    申春取出钥匙打开铁门,陈静聚精会神打着稿子,连他进来都没发现。太离谱了,要是他是个杀人犯呢?这女人的命恐怕早早就不保。才刚要发难,陈静敲了一下键盘,吸口气,回头看他。
    「好了,可以好好陪你了……」
    申春把袋子扔到一边,走到她身边亲吻她面颊,馀光留意萤幕,像面对他的敌人。
    「这次截稿日是什么时候?」
    她双臂交缠在他颈后,「下下礼拜二。」
    「嗯,来得及跟许抒一起吃饭吗?」
    「来得及……」
    「那就好。」申春将她揽在怀中,「她跟我说,这次她老公跟儿子也会回来。如果我没记错,她儿子明年要读小一了。」
    陈静吃惊睁大眼,「小一?这么快……」
    「羡慕吗?大不了我们也快点生几个,把你弟的份一起补足。」
    陈静笑得恬淡,垂首靠在他怀中。她的头发上礼拜去剪短了,露出一截白皙的颈项,申春心里一动,忍不住张口去啃。
    「我妈她……甚至连我们结婚都不──你先不要咬我……」她羞得缩起身子。
    申春置若罔闻,乾脆连舌头一起用上了。
    许抒在他毕业之前与他重新联系上,那时候她人已经在英国,生了儿子,艰难地完成学业。大概是要避风头才被她父母送到那遥远的国度,但另外一个出人意表的事实是,那个男人鍥而不捨地尾随而去,甚至是替她照顾起孩子。
    许抒毕业后,两人结婚,那时才四岁的儿子当了他们的花童。申春有看见那张照片,许抒笑得非常灿烂,灿烂得让他几乎认不出来。得知许抒结婚后他也受到激励,于是和陈静回去见了她母亲,不过从她的眼神申春明白,自己并不是她属意的女婿。
    陈静后来因此和母亲冷战,整整三年。
    这三年中他总算知道那天陈猛口中「闷不吭声的对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还是当个母亲的乖女儿,逢年过节还是会回去惹骂,惹完以后什么也不说又离开。如此反覆过了些年,她母亲终于软下态度,托陈猛带口信,跟他们说下次要是有时间,也能带申春回去老家一趟。
    闻言,陈静嘴边微微扬起,彷彿胜利的微笑一般。申春见她的模样,总算了解陈静也不是会乖乖就范的那种人,只是她的抗争比起普通人的来说,太沉默了点。他不由得这么揣测,要是哪天两个人真散了,哭着求对方回来的一定不会是她。
    所以,得要好好想个办法绑住她才行。
    「不如这次她生日,我再跟她聊聊关于结婚的事吧。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那就三次、四次……试到她点头为止。」他嘀咕道,把脸埋进她肩窝里,闻她发梢的香气。
    「除了对我,连对我妈……你都要强迫推销吗?」
    申春张口又咬,引得她痛呼,「明明当初是你先跟我告白,现在倒有胆子翻盘说是我贴上你了?」他说到后来迟疑。「不过的确是这样没错……这次就算你对吧。」
    陈静笑了,暖煦如春。
    也许是那样的笑容与过去某个记忆不谋而合,那天晚上申春梦见一片海。
    湛蓝得几乎与天相连,浪声沙沙作响,他站在沙滩前觉得这片海似曾相识。不远处蹲着一个陌生的男人,申春走近一瞧,发现是赞帕诺,他喉头哽着嘶哑的呜咽,蹲地流泪。
    他哭喊他长眠于废墟之中的洁索米娜。
    申春缓缓睁开眼,覷入一片漆黑,低头看,他的陈静正睡在他臂弯之中,犹有呼吸,熟睡得像个孩子一样。
    他脑里恍惚仍映着那一碧万顷,脸挨着她纤细背上,庆幸地闔上眼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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