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茶楼,从南朝来的说书先生妙语连珠,底下的看客欢声雷动,纷纷叫好。
    一间高处的雅包之内,苏勃辇氏一身缟素衣衫,看着楼下喧闹的一切:“表哥,这个说书先生,怎么这么伶牙俐齿,把太后的事迹说得这般动听。”
    元璞摇了摇头:“都是苏梵净那个货安插的人,为的就是笼络民心罢了。”
    “这个太后,假手于人,使自己置身事外,实在是高明,就这么除了自己心头之患,”苏勃辇氏,“对了,表哥你的伤,好了吗?”
    “已经大好了,不必担心,”元璞摸了摸胸口,牵起她冰凉的手,“诺敏,我的命硬,你的命更硬,我这一辈克死了那么多女人,待事成之后,我希望,身后的人是你。”
    苏勃辇诺敏眸光闪烁:“诺敏早就说过,表哥的大业,就是我的大业。”
    元璞掬起她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揭开她深深掩在衣袖之下的旧疤与新伤,轻轻地吻了吻:“诺敏,辛苦你了,你受太多苦了。”
    苏勃辇诺敏低眉看自己伤痕累累的手臂,心神恍惚:“表哥,你不知道,那个死鬼临走之前还打了我一顿,说怕自己死了,让我疼疼,怕我忘了他,后来清晨被手下抬进王府的时候还没断气,连手心的都还是热的,你说他连头都被砍掉了,是不是死得不甘心啊?这几天,宝音还一直哭闹,说想阿爸了。”她越说越动情,思绪支离破碎,不禁潸然。
    元璞皱眉,将她拥在怀里:“放心,我拓跋昭发誓,定会照顾好你们母子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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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泉宫暂时成了慕容迦叶的驻跸之所,金帐重建的计划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新金帐王庭的图纸早已经备好,由小定北侯赫连安代策划,将作大匠带领手下大兴土木,雇佣了不少牧民,将右贤王的家当连同贪墨的军费没收,作为他们丰厚的报酬。
    慕容莞尔替慕容迦叶磨着墨:“姑姑,如此一来,不仅一封罪己诏平了民愤,恕了他们焚烧宫室的罪,还给他们提供了民生福祉,牧民们会改观,只会觉得你是活菩萨。”
    慕容莞尔养在慕容迦叶膝下多日,聪明伶俐愈加显现,行为举止远超出同龄人,常对时局做出富有远见的判断,因此深得慕容迦叶的心,但是,她身上的早熟和过分殷勤令她有些不适。
    宫内传言,慕容迦叶为大慕容氏,而这个慕容莞尔就是小慕容氏,姑侄两人血脉相连,风华正茂,即将掌握着要将母党专政坚持到底。
    慕容迦叶笑道:“盈哥儿,你和可汗如今相处得如何?”
    慕容莞尔脸颊绯红,忽然颔首,故意避开锋芒:“大火之后,可汗龙体抱恙,听说太医研制出了一个方子。”
    “你们年龄相仿,志趣也相投,他平日里因病苦闷,你最好去探望探望他。”
    “侄儿遵命。”慕容莞尔自幼慧极,知道这是太后对她的试探,她之所以进宫被养在太后身边,自然是自己的过人之处可以为她所用,如今阏氏之位空虚,各大家族的闺秀摩拳擦掌,特别是大司马宇文恺的女儿宇文渠央,本是最佳的人选,可如今也被慕容迦叶宴席上的戏言,嫁给了完颜家族的子弟,而她就是慕容迦叶挟制可汗的一枚棋子,必须也能够胜任后位。
    她敛衽行礼,款款离去,步态端方,仅是豆蔻年华,就已经有了母仪天下的姿容。
    斡扎朵目送着她,终于开口:“太后,这个小盈哥可真是个人精呢。”
    慕容迦叶凝然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了自己的青春岁月,她曾是困囿于深宫的小马驹,若不是当时姐姐大慕容崩逝,慕容后族的力量为之削弱,她才绝不会轻易就范,她太息一声;“她知道自己的命运,一入王庭,她就是做阏氏的命,和我一样。”
    各地呈上来如山的案牍,全国形势迫在眉睫,北燕各地暴动不断,边境西凉的铁骑屡屡侵犯,定北军已经人困马乏,短暂的逼宫被她按下,可牵涉的势力甚众,后头的麻烦接踵而来,令她一时间赶到窒息。
    慕容迦叶头痛欲裂,手中的朱砂御笔在掌中折断:“新政实施,人心惶乱,他们看不惯女人掌权,必定找刺客日日夜夜派人杀我。”
    斡扎朵问道:“元国相整日忙些什么呢?何不把他召来?”
    慕容迦叶抚了抚自己两轮乌黑的眼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本后让他全权负责赫连骧案,如今给我上的折子确实半点进展都无。”
    斡扎朵疼惜道:“太后,休息休息吧,您已经叁个晚上没合眼了。”
    慕容迦叶一面抱怨,却还是手不释卷:“朵儿,若我以后死了,绝不与先可汗合葬,我要睡在黑水城的佛塔里,被金身佛像和万千佛经包围,洗去我一身鲜血和罪孽,百年千年以后,只剩一具无法辨认的尸骨。”
    斡扎朵轻轻地揉着慕容迦叶的太阳穴:“太后,您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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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汗金帐,斛律步真簌簌泪下,对着完颜石烈倾诉衷肠:“阿烈,过几天就是你和宇文渠央成亲的日子了,那个女罗刹如今言出法随,你不能抗旨,朕,身为一国之君,也不能帮你扭转乾坤。”
    他端出一对酒碗,纯金打造,曲口若莲花,煞是精美:“拿着,这是我送你的新婚贺礼,我不忍见你新郎官的打扮,这是我对你的祝福。”
    他端出一坛酒,瑰红色的葡萄酒斟满了辉煌的酒杯:“阿烈,让我们像夫妻那样,喝一次交杯酒。”
    完颜石烈跪在斛律步真身前:“陛下,臣不愿意离开陛下,若不能毕生伴陛下左右,石烈宁愿死去。”
    “朕终归要迎来阏氏,你也终归要娶妻,这就是命,”斛律步真面色苍白如纸,“不要说这样的傻话,以后你还是朕的带刀侍卫,没有什么不同。”
    完颜石烈手把刀柄,低头沉默不语,含不住的泪水滴落在靴尖,这一瞬被眼尖的斛律步真瞥见。
    斛律步真为他拭去泪水:“阿烈,男人有泪不轻弹,你即将迎来洞房花烛的大喜之日,何故在朕面前堕泪?岂不有伤我敕勒男儿的气概?”
    慕容莞尔从珠帘之后瞥见这一切,一股恶寒从骨子里渗出,她匆匆放下亲手烹饪了两个时辰的南朝宫廷糕点——樱桃毕罗,在执事太监的异样目光下飞快跑出去,顾不得礼数,几乎是落荒而逃,连步摇都险些脱落。
    她早听闻斛律步真的龙阳之癖,还以为是流言,今日亲身目睹,只觉得作呕,骄傲如她,她可以与不爱之人携手,登堂入室,享无边荣耀,却绝不要委身,嫁给这样一位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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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容迦叶企图在朝凤监和影卫带来的奏疏中厘清事情脉络,却被伊娄峻的造访打乱了神思。
    伊娄峻一反之前的自豪之态:“太后,赫连骧和阮红泥依旧没有吐口,下官自认为手段毒辣,无论是何等硬骨头的人,在我手底下撑不过叁五日,可如今数月过去,一无所获,请太后降罪。”
    慕容迦叶皱眉:“伊娄卿,依你所见,这是为何?”
    伊娄峻若有所思:“证据确凿,赫连骧已然逆罪难逃,如此嘴硬,甘愿生不如死,必然心中仍有牵绊,或者,是有什么条件要和太后讲。”
    “他配合我谈条件!”慕容迦叶勃然变色,“看来,不下些猛药,实在是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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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赫连骧再一次见到慕容迦叶,是在十天后,那是一个春风刺骨的深夜,狭长幽深的长廊传来除了风啸以外的笃笃的脚步声,他趴伏在地上,吸了吸已经不大灵敏了的鼻子,终于辨出那股熟悉的香气,接着,害怕和期待交织,他匆匆地开始整理仪容,用前几日那方香罗帕,蘸着口水,盲目地揩拭脸上的发黑血迹,直到那双嵌金飞凤靴踏进了自己暗无天日的囚笼,他才慌忙把帕子藏起来。
    慕容迦叶披大红观音兜,着一身鸽纹锦袍,佩着一顶全新的天鹅翎面具,露出另半张完好的脸,戴一对黄金耳坠,为迦陵频伽手托莲花浮于祥云之上,迦陵频伽是佛教中一种人首鸟身的神物,在黑暗中发出摄人魂魄的光芒。
    她身后没有带半个仆婢,更没有那些令他厌恶的酷吏,她左手秉烛,右手提着一个食盒,悠悠朝自己走来。
    她半蹲下,摸狗一样,信手抚了抚他污糟虬结的头顶,温言问他:“你最近有好好吃饭吗?”
    赫连骧已经历数十道酷刑,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双腿难以站立,常常大小便失禁,却还是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至于认罪,当然是没有。
    慕容迦叶仔细凝望着他——单薄的囚衣因为鞭刑而支离破碎,露出惨白的皮肤,他瑟缩在一隅,仿佛惧怕烛光迫近,眸子躲向那更加深邃的眼眶中,不过,面目还算干净,只是血色全无,眼下生出两片骇人的乌青,只有鼻尖透着点红,他抬手遮目,她看见那侧过来的锐利颌角间或抽搐着。
    慕容迦叶也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这样,除了痛,还一定是因为寒冷,于是解下外袍,披在他的肩头,忽地摸到一把嶙峋的瘦骨:“孩子,你瘦了。”
    赫连骧抬起头,目光灼灼,透出的是一种分明的、炽烈的哀怨:“为什么不来看我?”他仿佛已经不打算为自己做徒劳的申辩了,唯一所求,不过是希望受刑时,她能来看看自己罢了。
    慕容迦叶却没事人似的,和颜悦色异于往昔,仿佛置身之地不是飘着亡魂的诏狱:“忘了吗?今天是你的生辰,叁月初十。”
    赫连骧见不得天日,常常昼夜颠倒,带着一身切肤之痛倒下,一昏睡便是一整天,早已经不知今夕何年,赫连骧惨伤一笑:“难得母后竟然还记得。”
    慕容迦叶打开食盒,烛光将那些诱人菜色照亮——艾糕、密渍山果、回鹘豆、鲈鱼脍、炙羊肉、马奶酒并葱蒜韭碟,腾腾的热气与香气瞬间驱散了牢中阴湿腥臭的死气,赫连骧心头骤然一暖,这些都是他平素爱吃的东西。
    “咕……”是他的肚子不争气地在响。
    慕容迦叶递给他一双骨箸,笑吟吟道:“快吃吧,吃完……”
    赫连骧的口水快速地分泌着,却不肯接,垂眸一怔,又堪堪抬头,眼中添了几分警惕,此情此景,犹如梦中,他实在不知道她葫芦里卖什么药:“这是断头饭……”
    “瞧你说的,母后怎么舍得你死呢?”慕容迦叶夹了一块艾糕,送到他的唇边,“多吃点,吃完以后,母后叫狱医给你清理伤口,再给你换一身漂亮衣服,母后带你去一个地方。”
    赫连骧捉摸不透她那叵测的笑意,还以为自己的苦头已经吃到头了,想到最坏之处,也大不了是一死,便大快朵颐起来。
    他是真的饿了,起初还碍于面子吃的文雅,后来干脆不管不顾,酒汤喝到一滴不剩,连糕饼渣子都舔得一干二净。
    顷刻之间,风卷残云,赫连骧酒足饭饱地打了个响嗝儿,神情略带忸怩。这是他入狱十几天以来的第一顿饱饭,吃得通体活络,神志也开始清明,他挣扎着发力,试图站起来。
    慕容迦叶关切道:“要站起来?”见赫连骧窘迫地点了点头,遂牵起他的手,那手常年挽弓持刀,已经生出了厚厚的茧子,触之如粗糙铁砂,麻痒无比,“母后对你太狠了,你会记恨母后吗?”
    赫连骧还是站不起来,泄了气:“不恨,儿臣的命都是母后给的,母后要怎么处置,儿臣没有二话。”
    慕容迦叶咯咯笑道,托起他的下颌:“这话说的,好像我真的生了你一样。”
    赫连骧正色道:“感遇之恩,甚于生养,若无母后,儿臣或许还在沙漠里茹毛饮血。”
    二人谈笑风生,一个遍体鳞伤,一个雍容华贵,仿佛那场谋逆,根本不曾发生过。
    “母后,我们好久没有这样说说话了……”赫连骧身上的痛似乎减轻了,却慢慢感到一阵昏晕,他的眼皮止不住打架,不一会儿便倒在了慕容迦叶的怀里。
    “进来吧!”慕容迦叶轻咳一声,朝在寂静的长廊中蛰伏已久的黑影们打了个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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