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不好赶路,师祁芸决定在城边一家小旅店住下来,没选城中的大客栈,一来是怕遇上仇人,二来是怕遇上歹人,毕竟她们俩现在一个身份大白,一个武功不再,平日里得罪过的恶人但凡邪心未泯,都会趁此机会找上门来报仇。
    要两碗阳春面,也是挑靠近暗处角落的桌子坐下,面上来,师祁芸从袖口里掏出一根细小的银簪插在碗里试毒,见无恙后才让她吃,玉琳琅奇怪,不待她问,师祁芸就道:“人心本就险恶,江湖里只会更甚,见只我们两个女人夜黑赶路,保不住就会有人起歹心。”  说完又给了她一个面罩,叫她吃完挡住脸,这面罩比原来的面纱还严实些,免得某些见色起意的东西看见她的容颜后恶向胆边生。
    “你怎么不戴?”玉琳琅挑眉反问她。
    师祁芸吸溜一口面条,边嚼边看过去:“我又没武功尽失。”
    “不也差不多?”
    “得,我知道我的武功在你眼里威力就芝麻绿豆大,不过现在可不一样了,你还没我厉害呢,你得靠我护着知道么?”
    玉琳琅笑笑,低头吃饭,不再调侃她。
    嗦面嗦到一半,旅店的门被人从外边狠狠踹开,本就破财不堪还有洞的小门,实在经不住这一踢,被踢飞到了对面墙角。
    来者气势汹汹,师祁芸看过去,见一共九人,八个像是打手,一个像是头子。那八个各个穿着破旧,左手拿竿右手拿碗,倒是他们的头子穿着一件新衣裳,上面补丁也不见几个。
    乞丐?
    “你们掌柜呢?”为首的新衣乞丐趾高气扬地问着。
    旅店庙小,请不起伙计,整间店只有夫妻二人勉强维持。妻子正在后厨烧菜,掌柜的正在前堂招呼客人,见这帮子人一来,他立即赔着笑脸迎上去,客气道:“这位丐爷,小店前两日才给过你们保钱,就给的你们城西的赵丐头。”
    “哼,赵丐头倒了!现在我才是丐头!”新衣乞丐环视一圈,笑道,“你生意好啊,一共一百两保钱,分文都不许少!”
    “一百两?”那掌柜的惨兮兮道,“我们就是不吃不喝过一年,也攒不下一百两啊……”
    “这可不归我们头儿管,你们要是拿不出钱来,哼哼——”一个旧衣乞丐拎着一名约莫十叁岁的瘦弱少男扔在地上,手起竿落,一棍子打断了他的左腿,少男枯黄的面容霎时一白,抱着那根断腿打滚哀嚎起来,店内吃饭的客人被吓得连忙付钱跑路,有的甚至趁乱占便宜,饭钱也不给就跑了,掌柜的急得拍手,追出去要钱时被旧衣乞丐推了回去摔在地上。
    “老东西,快给钱!不然爷爷我让你这店开不了张!”
    “你们就是打死我,我也拿不出一百两来啊。”
    “再说一遍,这是你的事儿,甭管你去偷去抢还是卖血卖肉,我们今儿就要拿到钱!不给?弟兄们,给我砸!”
    丐头一声令下,八个乞丐嚣张地掀了店里的桌子,将锅碗瓢盆还有椅子凳子乱摔一通后,其中一个在得意洋洋走路时被不知什么东西给绊了一脚,那东西坚如磐石,比几百年的树根还扎实,脚一踢,就摔个狗啃屎,他爬起来后回头一看,见是角落里睡着的一个蓬头垢面的同为乞丐的人伸的脚,他怒而踩将回去,不料那小乞丐在睡梦中转了个身,身下倚着的足有一人多长的大铁勺挡在了脚上,旧衣乞丐一脚踩在铁勺的背面,脚心巨麻,吃痛地收回脚,一瘸一拐地去跟丐头告状。
    “这里有别的乞丐帮的人!”
    另外两个不识天高地厚的旧衣乞丐掀桌子掀到师祁芸玉琳琅这桌,他们见角落里居然还坐着人,这两名女子也没有害怕得逃走,他们来了兴趣,打算轻薄轻薄她们,不料手还没碰到二人,胳膊就被扭着拧着压制在条凳上。
    “别出声,不然我卸了你俩的胳膊!”师祁芸一脚踩着一个乞丐的背,一手反拧着另一个乞丐的手臂,继续坐着看戏。玉琳琅淡定地吃着碗里的面条,待喝完最后一滴面汤后,她抬头看向远处角落里的那位身背巨大铁勺的小乞丐,若是没猜错,她定是那个人了。
    “别的帮的乞丐?”那丐头走到背着大勺的小乞丐跟前,上下打量一番,见这小乞丐十五六七的模样,一头蛮夷短发乱糟糟地曲在成鸡窝状,他踢踢少年的腿,见人还是不动,朝手下使了个眼色,旧衣乞丐忍着脚麻将小乞丐的正面翻过来,脸露出来,几人一看,虽然沾着灰尘,却分明是个女娃。
    “女的?”丐头眼珠一转,对手下道,“找个麻袋套了,卖到有钱人的府上做丫鬟去,不对,这模样怪好,卖成童养媳更值,钱还能更多。”
    几个旧衣乞丐听了就在店里翻箱倒柜地找麻袋,掌柜的要拦,被一脚踹到地上,后厨的妻子听到动静出来,见店里被砸成了这样,尖叫一声就冲过去要跟他们拼命。几个乞丐笑了笑,当她是送死的肉货一样,做好了对她拳打脚踢的准备。
    手中的竿子高举,落下之时却各自断了一半,折断的另一半齐声落地,那柄巨大的铁勺横着嵌进墙中,醒来的乞丐少年站起身伸着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走向墙边拔下勺子来,将比她脸还大的勺子头送到掌柜的面前,笑问:“我可以帮你打跑这帮人,有酒没有?帮我倒上。”
    掌柜的怎么都不信这少年女娃能有这本事,正犹豫不决,他妻子径直跑到柜台搬出一罐珍藏的外邦葡萄酒,一股脑都倒进她的勺子里。
    “只要你能打跑这帮混账,酒要多少有多少!”
    少年收回勺子,仰头张口,扬酒入喉,咕咕几口下肚,她拍了拍腹部,打了个酒嗝满意一笑,“好酒!”
    当下身法飘忽,醉掌如风,丐头眼睛一闭一睁的工夫,就见自己手下倒得七零八落,刚想逃跑,就被少年堵住了去路,噼里啪啦一气儿打了二十几个耳掴子。
    丐头眼冒金星,忙跪下求饶:“不知阁下是哪路神仙,多有得罪多有得罪,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放了我罢放了我罢。”边求边磕头。
    “吃百姓施舍的饭,怎么好意思反过来害百姓?丐帮有你们这种人,真是门庭不幸!”少年抗着大勺,醉眼冷冷盯着地上的人,她从丐头和几个乞丐身上搜出来几十两银子给了旅店的夫妻俩,拉一个条凳坐在几个乞丐跟前,问他们,“像你们这样四处跟百姓要保钱的,还有多少?”
    丐头畏畏缩缩道:“几,几乎全是。”
    “全是?”少年叹息一声,竟有耄耋老者般的看尽沧桑之感,“一觉醒来,物是人非啊。”
    “少侠大人有大量,饶了我们吧!”
    “滚吧。”实在看不惯这些孬货,少年将勺子撑在地上,吩咐他们,“等等。”她转头问掌柜和他妻子,说这些丐帮中人是否还做过其它伤天害理的事。
    妻子心直口快,似早就为这些事而愤愤不平了,今日好不容易碰到能给她们做主的,便不管自己丈夫的拉扯,全抖落出来道:“这些杀千刀的乞丐,哪里是乞丐?分明是流匪强盗!强盗都比他们有良心!贵人登基后,本是出于体恤民情,所以才准流离失所的人们在各地乞讨,也特意从国库拨了钱粮给他们置办家室,谁料这些混账东西当米虫当久了,便懒得下地干活,吃光朝廷的抚恤粮后,又出来行乞,见百姓不给钱了,他们起初是趁夜色翻进人家院子偷点东西,渐渐的小偷小摸满足不了他们了,几帮子人聚在一起,打着前朝丐帮的旗号学着武林门派开始招揽群众,弟子渐渐多了,势力渐渐大了,便狗仗人势地干起明目张胆的贼事来,先是靠收保赚钱、再是拐卖百姓的孩子、绑走孩子和妇女卖去别的州,最残忍的便是像今天这样,打残拐来的孩子,把他们丢到街头去卖惨行乞,诸项罪状,数不胜数!”
    “好一群狗东西!”角落里的师祁芸听了,便不再留情,手下一个用力,拧脱了两个乞丐的胳膊,把他们丢在地上,她走过去问那妇人,“百姓被他们这样坑害,皇帝就不管?”
    妇人叹气:“天下每日发生那么多事,内忧外患、官官相护,新政待行、百废待兴,贵人哪里管得过来,就算贵人再贤明,但手底下的官员一层层瞒上去,到底不会让她知晓全部真相,有了官府的掩护,这些流氓便越发放肆起来。”
    “朝廷管不了,那就我来管。”师祁芸坐到少年乞丐的身旁,对方诧异地看了看她,没说什么,往旁边挪了挪。
    “丐头是吧?你们丐帮现在有多少人啊?”
    “各地的丐帮都不统一,各有各的头儿,我手底下有几百余人。”
    “几百人就敢这么横?”师祁芸看着他笑道,“回去把你手底下那几百人遣散了吧。”
    “啊,啊?”
    “啊什么啊?有手有脚讨什么饭?回去种地去,别告诉我说没地,皇帝登基时就颁过新旨,不但男的能分到地,女人也可以分,你们怎么可能没地?实在种不了地就去当包工,总有法子,自己不想活的就自己找个没人的地儿吊死喂狼去,别祸害人家想活的!”
    见惯师祁芸的装乖讨巧,还没见过她这样流痞的一面,玉琳琅低头一笑,还真是个强盗,匪气藏得再好也有忍不住释放的一天,这回算是假贼遇真盗,有好戏看了。
    看有人出头,那铁勺少年便不再插手,而是蹲下去查看地上乞丐少男的伤势,拧了布条用几根筷子把他的断腿绑住后,她把他扶到一边,让他靠墙坐着,问怎么就落到这群人手里了。
    “我是被他们拐来的!他们经常不给我饭吃,还让我去沿街乞讨,大侠你救救我吧!”要不是腿断了,少男能当场给她跪下来磕头。
    “像你这样的,还有没有?”
    “有,有十几个,”少男一指几个乞丐,道,“全被他们关在一间屋子里!”
    少年抬头看向他们,“带我去。”
    那几个乞丐犹犹豫豫,师祁芸厉呵一声:“胳膊痒了?”几人撇了撇地上被卸掉手臂的两个乞丐,打了个冷抖,连连点头答应带她们去。
    深夜坐马车出去的玉琳琅在车厢里调侃她:“不是要送我回玉霄宫么?还这么愿意耽搁,不怕我出事?”
    师祁芸偏头担保:“我在呢,你出不了事,真遇到麻烦了,我抗也把你抗走。再说,这可是行侠仗义啊,不去多对不起你的侠名?”
    “什么侠名,”玉琳琅靠回去道,“庸人自扰的东西。”
    “实话跟你说了吧,我闯江湖可不仅仅是为了恣意妄为,在我眼里,不以助人为乐兼济天下为目标而闯荡江湖的,统统都算不上侠。”
    “哦?”玉琳琅好奇,“那在你眼里,侠应该是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我这不也还没当上呢嘛?”师祁芸抽了一鞭子马屁股,说道,“但绝对不会像某些叁流话本子里写的那般,每日不是寻花问柳就是摸索探案,情情爱爱的谈起来没完没了,全然不干半点大侠该干的事。我要看的是江湖侠客传,而不是艳情戏本子,打打杀杀舞刀弄枪的情节他们是怕写得很,儿女情长足足占了大半的篇幅,你说你写的好吧也就算了,偏偏都是一些俗套的戏路,什么穷小子得奇遇练奇功傍上了武林世家千金,什么原先的废物明明糜烂了半辈子,是背景也没有才能也没有,就某天在被羞辱后就突然开悟,狂练武功一鸣惊人后才知道他原来是练武奇才等等……”
    “什么是大侠该干的事?”
    “当然是小则替天行道,大则为民请命啦!”
    “那什么样的人在你眼里,才称得上大侠?”
    师祁芸想了许久,侧头道:“能泽被苍生一视同仁者,方才称得上大侠!”
    玉琳琅顿了顿,说道:“那我们前面那辆马车里的少年,便是你口中的大侠了。”
    师祁芸不解其意。
    玉琳琅又道:“铁勺武丐按理是前朝之人,不该存活至今,还变成了一位十几岁的少年女娘,但我想起在读玉霄宫藏经阁中收揽的典籍时看过她的有关事迹,凡是关于她的记载,必提到一人——邪佛商榷,据记载,商榷那时已是万夫莫敌,而她唯一的敌手,就是这个前朝的丐帮帮主,铁勺武丐——茳芏,记载上也少不了她二人的功法,商榷的是凤凰涅槃,而茳芏的是长乐无极回春功,看情形,回春功却有返老还童之功效,而商榷的凤凰涅槃,却不知是如何个重生法……”
    “返老还童?重生?”师祁芸愕然,“我看你不是武功尽失,而是脑子尽失了吧?怎么可能有人能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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