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
    坐落在洞庭湖离岛之上的乔氏百年老宅中,正在开一场激烈的会议。
    乔老太爷点上旱烟,曾经龙精虎马水上响当当的一号人物,扫一圈在场子侄,矍铄面容随着老迈流露出一些疲惫懒怠。
    “梁州的动静,想必你们都听说了,都说说吧。”
    大儿子是正妻所出,一向性急:“定国侯要剿匪救京城,咱们可以借此机会拿下梁州,抄他老家!”
    二儿子是姨娘生的,姨娘是读书人家的小姐,从小按着儿子念书,念得有些庸懦:
    “咱们和梁州一向交好,梁州商船也从来没拖欠过过路银,出尔反尔……非君子之道。”
    正房太太和知书达理的姨娘在后宅一向东西风轮流吹,兄弟两个也和睦不到哪里去。
    大儿子马上拍桌:“乔家和梁州是出钱买水路的关系,梁州给钱,乔家放行,向来钱货两清,哪儿来的出尔反尔!乔家可从来没说过和梁州永世交好!”
    二儿子唯唯诺诺,仍要抗议:“梁州易守难攻,未必打得下来,况且,爹,去年前年你生辰,阿宣姑娘都让人送了生辰礼呢……”
    大儿子指着弟弟鼻子骂道:“阿宣姑娘阿宣姑娘!我瞧你去了两趟梁州,魂都丢到姑娘怀里了!可人家也只给爹送生辰礼,你舔着脸去求亲,照样赶回来!”
    二儿子脸一红,“我只是送礼!并非求亲!”
    乔老太爷被兄弟俩吵得脑仁疼,恨不得摔个杯盏发作一下,想起上次郎中把脉时千叮咛万嘱托,平心静气,不可动怒,使出吃奶的劲儿抽了一口旱烟。
    一口烟,胜似活神仙。
    “乔莲,你怎么看?梁州能打吗?”
    室内瞬间安静无声,都看着角落里眉目桀骜、满头细长辫子的少年。
    乔莲是老太爷五十岁才得的幼子,生母是洞庭湖岸边一位采莲女,生得婀娜多情,产下儿子不久就去世,老太爷怀念采莲女,为幼子取名乔莲。
    没妈的孩子可人疼,尤其乔莲继承了父母双方在水上的天分,自小在船上倒是比岛上多,很得老太爷喜爱。
    乔莲话很少,从不像兄弟那样争吵惹人烦,被点名问,咬着一根小辫子,道:
    “给我二十条船。”
    ·
    行军数日,军队在离水边不远的野外扎营,在落日里挑水生火造饭,莫文鸢找了处山坡,朝着城池和下游的方向远眺。
    “有动静了吗?”
    身后有脚步声,回头却是朱暄,身上劲装轻铠,爬坡爬得气喘连连,面上忧心忡忡。
    莫文鸢摇头:“你在担心?”
    朱暄先确认无人听得到自己说话,才轻声道:“和约定的日子已经迟了两日,曹舟太年轻,这几年一直在造船,又没有实战经验,若不是实在无人可用,我……”
    她正懊恼,肩膀被轻拍了一下,莫文鸢表情严肃。
    “谁不是从年轻过来的?哪怕是严老将军,也曾经是拿不稳刀的新兵蛋子呢,都是历练过来的。”
    朱暄仍是不放心:“用不用派人回去看看?还有梁州……军队出征动静不小,周围难免有人虎视眈眈,城内兵力会不会有些空虚……”
    莫文鸢语气坚定:“倘若梁州出意外,由这边吸引战力是最好的解救方案。”
    莫文鸢心里清楚,二人自从离开京城就一直在梁州城内,几年下来已经习惯了三面环山带来的安全感,首次探出触角总是忐忑。
    她有心活络气氛,笑着道:
    “我还没问你,你把我哥哥当傻子耍,这笔账要怎么算?”
    莫文鸢这话还要从出征前说起。
    出征前夜,文渊来看莫文鸢。
    她当时正在擦拭盔甲。
    盔甲由铁甲叶片和甲钉连成,穿在身上足有百斤重,莫文鸢一片片擦拭,脱得只剩中衣,仍是浑身冒汗,见文渊进来忙喊哥哥。
    “水盆在屏风后面,快给我擦擦汗!”
    文渊看见她穿着本来都要朝外走了,叹口气又进来,认命地拧湿布巾。
    湿凉的布巾贴在脸侧,莫文鸢叹了声舒服,“几年没穿重甲,都有些不习惯了。”
    文渊看着她满头细汗,越看越心疼,突然下定决心。
    “战线离京城越近,离梁州就会越远,京城里安危难料,立功未必是好事……我不是要阻拦你奉旨出征,只是多少给自己留些余地——我的意思,你可明白?”
    这话憋在文渊心里不知多少天,掰开揉碎了讲,生怕莫文鸢听不懂,只怕把“在京城边留两座城别打”直接说出来。
    不料莫文鸢瞪大双眼直勾勾问他:“谁跟你说我们要北上剿匪的?”
    文渊:“……人人都在说啊!”
    他气不打一处来,抬手就要揍:
    “莫文鸢,你是不是傻!备战几个月,整个梁州上到白发老妇下至垂髫幼儿都知道你要出征了,你还想瞒着我?!”
    莫文鸢按下哥哥的手臂,一边嘘他,一边小小声:“不是,是要剿匪没错,但是谁也没说要往京城打呀……是公主跟你说了什么吗?”
    “什么?”
    昭阳公主说,会给他一个名正言顺。
    这话听起来是要奉皇命……
    文渊终于意识到,他或许有可能又被公主装进兜里骗了。
    “不去京城,皇帝让我去我就去,多没面子。”
    莫文鸢压低嗓音。
    “我和公主要南下去打幽州水匪!水匪霸占洞庭湖几十年,幽州府衙也和水匪沆瀣一气,梁州商船出海只是路过幽州,就要分他们三成红利——哥哥没瞧见乔家人每次来收银子,一个个穿金戴银的样子,连仆从身上都是上好锦缎,可见富得流油!”
    莫文鸢伸手摸摸文渊身上的粗糙衣料,颇有些心疼:
    “等打下幽州,给哥哥裁锦缎做漂亮衣裳穿!”
    文渊手有点抖,连做漂亮衣裳这等言论都没驳斥。
    “可幽州……有水军五千,你们用陆军去打水军……”
    莫文鸢“嘘”他:“这是机密,小点声——水军咱们也有啊!那日洞庭湖宴席,公主不是带你去看过了?”
    文渊想了又想,迟疑道:“……你是说,离码头二十里处的湖心小岛上练的兵,是水军?”
    莫文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哥哥,洞庭湖在梁州附近方圆百里都没有湖心岛。”
    文渊不明所以:“可我分明看到了……”
    莫文鸢拍拍他肩膀:“哥,那是舰队。”
    足有一座小岛大小的旗舰。
    文渊的脑子里轰的一声炸了。
    朱暄绷住要翘不翘的嘴角,强力争辩:“我可没骗他!谁知道他能把舰队当成湖心岛?”
    莫文鸢笑得打跌,“我哥这辈子头一次看见舰队,你不直说,不是明摆着蒙人!”
    两个人正笑得热闹,一匹马从远处疾驰而来,同样身穿轻铠的裴花花一跃而下,明明只有少女模样,也像大人般抱拳行礼。
    “将军,姑娘,水道出事儿了!”
    “什么?!”
    二人转头,只见一片平静水面。
    裴花花跑得满头都是汗,顾不得擦。
    “不在这儿!属下在上游二百里看到了信号,疾行追过来报告!曹将军路遇幽州水军,被困在洞庭湖了!”
    朱暄眼前一黑,强自站定,莫文鸢冷静道:“幽州水军统领是谁?”
    裴花花咬唇哽咽,眼珠子不要钱似的往下掉。
    当初码头爆炸,她这条命是曹姐姐从水里捞出来的,感情非同一般。
    “是离岛的水上天才,乔家幼子,乔莲。”
    朱暄本来还有些慌,听到这话反而笑了,摸了摸裴花花欲哭的脸。
    “哭什么?哪儿那么多天才?他乔莲是水上天才,我们曹舟便不是么!谁又比谁差!”
    “说得好!我猜,乔莲可不会造船。”
    莫文鸢大笑上马。
    三军吹响急行军的进攻号角。
    周朝史书有载:
    平成二十七年春夏交接,定国侯率精兵五千出梁州,沿陆路南下,攻打被水匪乔氏控制多年的幽州。
    与此同时,水军新秀曹舟率舰队暗暗从洞庭湖顺流而下,路遇欲偷袭梁州的幽州水军。
    两军同时发起攻击,激战十余日。
    此战中,曹舟水上一战成名。
    更有年仅十三岁的天才小将裴花花,入城后仅带三百人夺码头,上离岛,俘虏乔氏全族。
    ·
    幽州府衙后堂,朱暄被脱光上衣按在榻上,叫得呜哩哇啦。
    “你给我轻一点!你这个谋财害——唔!唔唔唔!”
    “嘘——”
    淳于衍用巾帕塞到她嘴里,再在背上穴位落下一针,扎一针,骂一句:
    “让你平心静气。让你跟在后军别冲锋。让你不要动刀兵见血。”
    朱暄:“唔!唔唔!唔唔唔唔!”我!那是!一时情急!
    打起仗来热血沸腾的,谁能忍得住坐后面捡现成的啊!
    淳于衍闭上耳朵:“你甚至还喝了酒!”
    朱暄:“……”
    好吧,这个的确是她不对。
    当时大家都在抢攻城酒,她一时没忍住……
    淳于衍:“哼!”
    一套针扎完,榻边的水盆里多出一小股血水,淳于衍递了帕子给她,细细看血水的颜色,又拿过一盏苦得呛人的药汤。
    “还算鲜红,这次放过你。把这个喝掉,再喝酒,我可不管你了。”
    “……非得喝吗?这也太苦了……”
    朱暄穿好衣裳,正拿着苦药盏犯愁,外面有人报曹舟回来了,她猛地窜起来,“快让曹将军进来!”
    曹舟却不是一个人来的。
    打了胜仗的女将军身形修长,轻铠还在滴水,结实有力的手臂提着个湿透的人,湿衣下肩膀隆起的肌肉线条尤为好看。
    朱暄趁机把药盏放在桌案上,假装看不见淳于衍在瞪她,讶异道:“湿淋淋的,怎么不先去换了衣裳?”
    曹舟呲牙,有些得意,“急着给姑娘送礼。”
    她手臂一松,把那人放在地上,那人登时开始挣扎,曹舟一脚踹在他膝窝处,踹得人跪倒,从后面拽住满头细细的辫子往后一拉,露出张英挺桀骜的脸。
    “姑娘瞧。”
    朱暄咳了一声,这剑眉星目的,还有点好看。
    ……仿佛在哪儿见过。
    幽州人,她也只见过去收银的乔家人。
    朱暄惊讶:“这是……乔莲?”
    上次见面还没有她高,如今倒像个成人了。
    少年再次挣扎起来,衣裳都散开了,湖水顺着辫梢滴过脖颈,一颗颗滚入绳索捆绑下的衣襟内。
    朱暄嗓子有点干,顺手从桌案上拿起药盏,想都没想都送到嘴边。
    “和离岛乔家人关一起就是,送这儿来做什么?”
    曹舟嘿嘿一笑,“我瞧着挺漂亮的,打的时候特意没打脸,送来给姑娘暖床。”
    “咳咳!扑——”
    苦药吐了一地。
    朱暄捂着嘴,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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