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到医院的时候,老妈看起来总算冷静了不少。
    「护士说你弟的烧开始在退了。」老妈站在弟弟的病床边,脸上的泪痕已干,只是一双红肿的眼依然掩盖不住憔悴。
    「那就好。」我一路上一直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我伸手轻握弟弟的手,他的手很烫,大概是发烧的馀温未降。我看着他苍白的脸,那双紧闭的眼,感到一阵心疼。
    「我来了,阿弟。」我轻轻地说。
    弟弟只是微微地动了一下手指,但没有醒来。也许他真的太累了吧。
    「这是?」老妈此时才注意到一直跟着我到病房来的阿森。
    「伯母你好,我是阿萍的同学,叫阿森。」阿森马上向老妈伸出手,露齿微笑。
    老妈望着阿森好几秒,才有点不知所措地伸手跟阿森握了握手。
    「小子,不准欺负我们家阿萍啊!」结果老妈在握手的那一刻,又恢復了她的本色。
    「妈,不是你想的那样啦!」我急忙要解释,但老妈又开始风风火火地把手袋收了收,说她还要回去继续开店,要我看着弟弟,就一溜烟离开了医院,丢下我和阿森,还有睡着的弟弟。
    我望着老妈离去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叹了口气,拉开椅子,在弟弟病床旁坐了下来。
    阿森也默默自己拉了张椅子坐下。
    我望着弟弟垂下的长长的眼睫毛,惨白无血色的脸颊,伸手轻拨他额上的刘海,希望那样可以带走一点他这年轻躯体所不应该承受的苦。
    「伯母真是个很有精神的人。」阿森突然开口。
    我转过头瞟了他一眼,说:「嗯,她一直都是那样的。」
    「跟你真不像。」阿森勾起嘴角。
    「是吗?」我又转而轻握起弟弟的手,感受弟弟手掌传来的温度,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确定他好好地活着,脉搏还好好地跳动着。
    「你总是喜欢把想说的话,收到心最里边的抽屉。」阿森说。
    「没说出来的话,你又怎知道存在?」我没有看阿森,只是凝视着弟弟沉睡的脸。
    「我就是知道。」
    我没有再回话,任由窗外夕阳的金黄光线洒满病房,又渐渐撤离。
    「我想去买点饮料。你要喝点什么吗?」阿森终于站起身,划破了沉默。
    我没有抬起头,只是摇了摇头。
    阿森正要迈开脚步,我却听见自己又开口了:「是地中海贫血症。」
    「什么?」阿森愣了一下,又重新在我身旁坐了下来。
    「地中海贫血症。」我握着弟弟手掌的手,微微收紧。
    「我弟他从小就患有地中海贫血症。」我的视线一直贴在弟弟的脸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敢望向阿森。「医生说他活不过二十岁。」
    「年纪轻轻,就要承受那么多苦。」我继续说着,不知道为何明明什么都不想说,一开始说了却停不下来了。「而且在人生那么早的阶段,就要如此深刻地明白死亡,随时会来到。」
    「他还那么小,却比我们谁都坚强。」我说着说着,视线渐渐被温热的泪水弄朦胧了。
    「当我和老妈都在害怕死亡会带走他的时候,他却反过来安慰我们,说他会活得好好的,每次换血都一点都不痛,一点也不苦,就怕我们为他哭,为他担心。」
    阿森把一隻手搭在我微微颤抖的肩上,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我旁边。
    眼泪滴落在我的手背上,喉咙上彷彿有一块难以下嚥的什么,我却好像打砸了水缸一般,话像水一样哗啦啦地止不住地流出来。
    「他总说,没有关係,只要我替他过他无法过的人生,他就满足了。只要这样,他就不会后悔了。只要我好好地过我的日子……」我开始泣不成声起来。
    「他说,死一点都不可怕……」我用空出来的另一隻手狼狈地擦着泪,眼泪却不听使唤地继续淌下。「他说,如果他死了,他就会在另一个世界,继续守护他最爱的姐姐……」
    我感觉到阿森搭在我肩上的手,稍稍用力捏了一下,好像在无言为我打气。
    也许是我的哭声吵醒了弟弟,此时床上的人儿突然开了口:「姐姐。」
    我轻握着的手,紧紧地回握着我的手。
    弟弟张开了双眼,有些疑惑地望着我和阿森。「姐姐,怎么哭了?」
    「没、没事,姐姐没有在哭啦。」我赶紧把泪擦得更用力了些。「沙吹进眼了啦!」
    弟弟轻轻晃了晃握着的我的手,说:「别哭,我没事呢。」
    「傻孩子,干嘛反过来安慰我?」弟弟这么一说,好不容易控制住的眼泪,又再度决堤。
    「你姐她平时都这么爱哭的?」我身旁的阿森突然插嘴问道。
    我正想回头狠狠瞪他一眼,弟弟却先一步回答了阿森:「是啊,她很爱偷偷哭。」
    我睁大了双眼,一时间也不知道要继续哭还是要佯装生气。
    「我什么时候爱哭了?」我望着弟弟扬起的笑靨,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弟弟又朝阿森望去:「可是你不准惹我姐哭哦。」
    我没好气地说:「你跟老妈怎么口气那么像!」
    弟弟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真是的,你不是刚发烧吗?精神那么好……」虽然嘴里这么说着,但是看到弟弟好好地醒来了,我心里是一万个感恩。
    我伸手探了一下弟弟额头的温度,似乎已经降到正常的温度了。
    「烧退了。」我笑着说。
    「太好了。」阿森马上跟着说道。
    我转过头,正好对上阿森微笑的眼。
    「嗯,真的太好了。」我又重复他的话,感到自己的笑意似乎更深了。
    虽然,不论是当时候的我,还是两年后的我,都还是无法直视弟弟随时濒临死亡边缘的事实,但那一刻,我心中升起的那丝勇气,还是真实而鲜明的。
    对于生离死别这回事,我永远都无法理解,即使到了今天依然不能够理解。
    我只知道,那时候弟弟的手很温暖,阿森的笑很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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