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耳 作者:乐小米

    61-70

    苍耳 作者:乐小米

    61-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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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节:第三章 苍耳前世(2)

    年轻的母亲最终没有将她留在身边,她的出生是一个错,是母亲少女时代所犯下的错。于是,年轻的母亲将她卖给了一对多年无子的中年夫妇,卖了八百元钱,仿佛丢了一个包袱一般。

    想来,即便是那对中年夫妇不给钱,年轻的母亲也应该会将她舍弃的。一个在她出生就想溺死她的人,还有什么是不可以的呢?

    她的名字叫阮阮,可是命却很硬,硬得就像路边的苍耳一样。

    三岁的时候,养母溺水身亡。不久之后,养父续娶,平平安安地又过了三年,不想养父却在她六岁这年死于车祸。于是,年轻的继养母将她卖给了人贩子赵老七,自己潇洒地改嫁而去。

    人贩子赵老七原是想将她贩到四川的农村去,给某个老鳏夫做童养媳的,可在去长途车站坐车的途中,人贩子赵老七却被一辆突来的摩托车给撞飞,脑浆迸裂,当场毙命。

    就这样,阮阮被孟古的带回了身边。

    阮阮还记得,当时她的脸上身上还沾满了赵老七的鲜血,哆哆嗦嗦地在人群里发抖,是一双苍老的手拉住了自己,手不大,却很厚实,如同她的眼神一样厚实,那种慈祥犹如暗夜之中温暖的萤火,让她有一种想抱着这个慈祥的大哭的冲动。

    生命这么颠簸啊。

    颠簸得她无所适从,不知所措。颠簸得她总是试图在黑暗中索到那么一双手,永远不放开她的手。

    [24]

    马莲很不乐意婆婆给傻瓜小叔子“暗定”的这门亲事,在她眼里,孟谨诚这个傻子本身就是个拖累,是该在不久之后和婆婆一样死去的拖累,可现在又多了一张嘴。而且将来,这个叫阮阮的女孩长大,嫁给了小叔子,说不定,还会生儿育女,还会分了自己的家产。

    这些家产虽然微薄,可是都应该属于她的儿子孟古的。

    若不是为了孟古,她早在丈夫去世不久就改嫁了,也不会守着寡居的婆婆、弱小的儿子、痴呆的小叔子苦苦地在此煎熬。

    所以,她总是撺掇着孟古欺负阮阮。

    那时,孩子们可玩的玩具很少,所以,阮阮总是在院子里跳皮筋玩,皮筋的一头拴在香椿树上,一头拴在傻笑的孟谨诚的腿上。每当这个时候,阮阮跳得总是异常开心,小皮球,香蕉梨,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

    马兰你妈个脑袋!每当这个时候,马莲就会从屋里跳出来,在院子里指桑骂槐,一会儿私生子,一会儿野孩子。

    而孟古这个小帮凶,就会跑到阮阮身后,用火烧她的头发,看着她抱着脑袋满院子跑,他就笑得异常开心。

    然后,他还会异常开心地用剪刀将她心爱的橡皮筋剪碎,一边剪一边笑,而阮阮,只能躲在孟谨诚的身后抹眼泪。

    每次,泪眼蒙眬中,她看着孟谨诚乌黑柔软的头发都在想,如果,如果谨诚小叔,你不是一个傻子,会不会抱着我离开这个地方,永远不让别人欺负我?

    可能孟古当初笑得太邪恶,以至于后来流行动画片《蓝灵》的时候,每当看到大鼻子格格巫,阮阮就会想起孟古剪自己皮筋时的样子。

    他也曾在她吃饭的碗里偷偷撒过尿,然后看着她用那只碗吃饭的时候,就像个得逞的小人,趴在饭桌上哈哈大笑,结果差点被饭粒给呛死。等平息了咳嗽,看到她在那里抿着嘴偷笑的时候,他将整只饭碗都摔向她的脸……

    那一年,她七岁,十岁的孟古在她的额角,留下了一处伤,凌厉的疤痕那样张扬地盛开在她的左额角,以至于后来,她总是将漂亮的额头用刘海遮住,试图遮住这道疤。十六岁之前,遮掩是为了漂亮,女孩子都有爱美之心;十六岁之后,遮掩是为了忘记,抹掉那个叫孟古的男孩在自己身上留下的印迹。

    第62节:第三章 苍耳前世(3)

    他还做过什么呢?

    哦,对了。

    他还曾在她到井边打水的时候,将她推到井中。那一年,她九岁,村里的人将她救上来的时候,她几乎变成了一个水肿了的娃娃,昏迷不醒。

    孟谨诚一直在旁边,焦急得啊啊啊地叫,摇着她细细的小胳膊。周围的人在那么焦心的情形之下,仍不忘开他的玩笑,说,瞧这傻小子,也懂得疼媳妇儿啊!

    那一刻,十二岁的孟古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他突然很害怕,她就这样死去。他习惯了欺负她,习惯了打她,习惯了骂她是野孩子骂她是屎,习惯了扯她的头发,看着她吃疼的表情,然后自己开心地笑……他突然想,如果没有了这个叫阮阮的女孩,那么他写在墙壁上的那些大字“阮阮是泡屎”该给谁看?

    他本身不是坏小孩,血里有着和孟谨诚一样的善良。只是因为母亲总是说,阮阮是个坏东西,所以,他本能地厌恶这个“坏东西”,想将这个“坏东西”赶出家门,免得她伤害了母亲伤害了伤害了自己的小叔。

    最后,几番折腾,阮阮最终得救。

    她醒来的时候,看到床上还歪着一颗小脑袋,昏头昏脑地睡在自己的身旁,是孟古,睡梦中,他流了一摊口水,沾在她的胳膊上,她厌恶而恐惧地缩缩手,真是克星啊,连睡觉的时候也不忘往自己身上喷口水。

    而不远处,傻子孟谨诚歪在椅子上,仰着头睡着了,眉宇舒张。

    别以为自此世界和平了。

    阮阮身体康复之后,孟古依然隔三差五地欺负她,然后看她狼狈地皱眉,自己快乐不已。虽然他已不再那么凶,可是他对于胆小的阮阮来说,依然是祸害。

    直到有一天。

    那一天,阮阮在跳皮筋,傻子孟谨诚和那棵香椿树忠于职守。而放学回来的孟古溜了过来,神出鬼没地在那条绷紧的皮筋上来了一剪刀,皮筋断裂,荡起地上的沙尘,迅速收缩,飞沙走石一样,绷到了阮阮的眼睛上,那一刻,世界一片漆黑!

    那一年,阮阮十二岁,孟古十五岁。

    就这样,她萎缩在黑暗之中,就好像她出生那天捕到的光明,尚未睁开眼睛却又跌入了黑暗之中。

    黑暗之中,有***叹息声,有孟谨诚咿咿啊啊的呼唤声……似乎还有,还有孟古的呼吸声,他小小的膛,起伏着。

    没有人责备他,不舍得,母亲幸灾乐祸还来不及,而小叔孟谨诚又是个傻子,他只会傻笑,从不会指责,可孟古依然感觉到眼睛里有一种体在抖动,弄得他的鼻腔酸酸的。

    孟古的母亲最先离开屋子,离开时,仍不忘冷言冷语,她说,啧啧,可真是天作之合啊,一个傻的,一个瞎的。

    瞎的。

    黑暗中,这两个字像刺一样扎在了阮阮的心上,她瘦小的身体猛地哆嗦了一下,看在眼里,轻轻地叹了一声气,像安慰阮阮又像是安慰自己,说,没事。又不读书,瞎不瞎的,都没事!

    那句“没事”的话,让阮阮突然害怕,难道,自己真的会瞎掉?再也看不到眉目如画的孟谨诚,再也看不到慈祥的,也看不到令人痛恨的孟古……那一刻,眼泪哗啦啦地流了下来,全部浸湿在棉纱上。

    抱住她,说,别哭,阮阮,能拉扯谨诚,就能拉扯得了你。

    这个时候,马莲又进门了,她催孟古回屋写作业。听到了***话,她忍不住冷笑,说,啧啧,多无私啊!瞎了不正好合了你的心,再也不怕这煮不熟的鸽子飞了。说完,她一把拉住孟古,说,傻待着干吗?还不回屋写作业?

    孟古却死活不肯回去,她一边拉扯他,一边用手拍他的脑袋,说,你这个死孩子,跟这群进棺材的人搅和在一起干吗?啊呀……说到这里,她惨叫了一声,一巴掌甩在了孟古的脸上,说,你个死孩子,咬我干吗?你也跟这个野孩子似的,瞎了眼吗?

    第63节:第三章 苍耳前世(4)

    孟古捂着腮,红着眼,瞪着母亲,说,她不会瞎的!

    孟古的母亲,扯着孟古的耳朵狠命往外扯,一边扯一边叫,你个死孩子,又不是给你做媳妇,会不会瞎关老娘什么事!你给我回屋写作业!

    就这样,那天夜里,孟古被母亲给强扭回了自己屋,而阮阮在***房间里,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眼前是黑黑的,什么都看不见。而窗外,月光婉转,安静地穿过树梢,洒在她白瓷一样细致的脸上。

    孟谨诚一直守在她的身边,“咿咿啊啊”了一晚上,似乎在告诉这个小孩,别怕,小叔在。

    这个月光流转的晚上,孟古哭了一夜,没人知道。

    同样,也没人知道,一大清早,那个叫孟古的少年,背着书包,连早饭也没吃,就冲出了家门。在那些他用石灰写过大字的墙上,用力地涂抹着那五个字“阮阮是泡屎”,却怎么也涂抹不去,遮盖不全,哪怕他的双手被糙的墙壁给磨破……有些东西是擦不掉的,比如,他留在墙上的字,比如他留在她额角的疤。

    然后,他就靠在墙角,抱着书包,号啕大哭——她再也看不见了。

    那么,这些字,写给谁看?看谁委屈得掉眼泪,看谁害羞得不知所措,追着谁来跑,看谁躲到傻子小叔孟谨诚的背后?这么多年,从他九岁开始,就在这些墙壁上,不停地写这五个字,一直到他十五岁,六年的时光。

    六年的时光,他做过的最持久的事情,恐怕就是坚持不懈地欺负一个叫做阮阮的小女孩。从她六岁开始,到她十二岁为止。

    眼睛受伤后的那些夜晚,她夜夜做噩梦。

    梦境里,有个温柔而沉哑的男子的声音,那么缥缈而又那么清晰地呼唤着她的名字,阮阮,阮阮。

    她就如着魔了一样,循着那个声音奔跑,奔跑着,奔跑着,就是停不下来,于是,头发散了,鞋子丢了,脚步还是停不了,而前面就是万丈悬崖。她呼吸苦难,极度恐惧,可唯一能做的却只是在奔跑中号啕大哭。

    没有一双手!

    没有一个怀抱!

    肯在她坠落前紧紧地拉住她!抱住她!

    这一生,在哪里能有一个怀抱,为自己圈出一片安静?再也没有眼泪,没有恐惧,没有白眼,没有责骂……她可以不去想不去要别的女孩头上的头花,还有她们颈项上廉价但却漂亮的轻纱,她只想要一个怀抱。

    可终于,还是万丈悬崖。

    整个人坠落!

    梦境中的眼泪急遽流出,渗出了眼眶,浸湿了轻轻地缠住了双眸的纱布,她的眼睛被刺痛——啊——一声尖叫,整个人从噩梦里剥离出来,晾在床上,喘息着,惊骇着,一身薄汗。

    但依旧是看不尽的黑暗。

    阮——阮——别……别——怕!

    黑暗之中,有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地落在她小小的肩膀上,发音很艰难,声音辨析不出感情色彩,似乎是几个简单的音节拼凑而成。但这几个音节如果是从傻子孟谨诚口中发出的话,一切都变得不一样。

    阮阮还没来得及应声,从门外突然进来的几乎是惊喜地尖叫了起来,谨诚,谨诚,是你在说话吗?

    阮阮看不见,但是她能感觉到老人的惊喜,应该是踉跄着走到孟谨诚面前,抓着他的手问,似乎有泪从她的眼里滴落,滑行在她那张沧桑的脸上。

    奇怪的是,无论如何和孟谨诚说话,孟谨诚都不吭声,只是咿咿啊啊地叫。似乎之前的那句“阮——阮——别……别——怕!”本不是他说的话,而是某种来自天外的神明之音。

    隔日,孟古放学后,揣着几块花生牛扎糖跑到屋子里找阮阮。他飞快地剥开糖衣,然后在阮阮毫无准备的时候,将糖块塞到她的嘴里。

    第64节:第三章 苍耳前世(5)

    阮阮先是被这突来的“袭击”吓得轻轻地啊了一声,尖叫还没来得及,舌尖已经舔到了一丝甜意,而且也嗅到了特殊的薄荷清香。

    孟古问阮阮,花生牛扎糖好吃吗?

    阮阮点点头,冲孟古吐了吐舌头,但是眉心依然因为眼睛的疼痛而轻轻皱着,烟雾缭绕一般。她默默地收下孟古的糖。小手翻转在口袋里,小心点着数,心里非常美——居然有七块糖啊!

    突然,她想起了孟谨诚昨夜突然而出的“话语”,就问孟古,说,谨诚小叔他从小就是傻子吗?

    孟古刚摇了摇头,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就被风一样闯进来的马莲扯着耳朵给拎走了。

    马莲说,孟古!你每天放学不进来看看这个死杂种野孩子,是不是就心痒痒啊?你每天猴急着过来,当是转世投胎啊!

    [25]

    后来, 孟古告诉阮阮,小叔以前很正常,后来就突然疯掉了……

    说到这里,孟古突然很严肃地看着阮阮,犹豫了半天,才慢吞吞地说,小叔是……是个小流氓。

    孟古说完“小流氓”三个字,脸变得通红。

    那个年代,“流氓”两个字多么严重啊,骂一个人流氓就等于将这个人判了死刑一般。而且,两个情事懵懂的少年少女之间,谈论这个词眼,气氛突然尴尬。

    阮阮不可思议地张大了嘴巴,然后她摇头,拼命地摇头,说,谨诚小叔怎么能是流氓呢?不可能的!

    孟古的脸更红了,他也焦急起来,说,我也不相信的!可是上学的时候,很多人都这么说他……

    孟古的声音低了下去,很显然,有些话,他无法告诉阮阮。在他上学的这些年,几乎在每天的上学和放学的路上,总是有人在他身后指指点点地说——

    看,那就是孟谨诚那个小流氓的小侄儿!

    孟谨诚?不就是那个二傻子吗?

    可不是!幸亏傻了!不然还不知道怎么流氓呢!听说啊,听说,那小子十几岁就……

    啊?还真了不得了!

    是吧?他大哥就是被他活活给气死的!

    那活该他变成傻子!

    你看他这个小侄子,别说,还真像小流氓小时候啊。那小流氓长得真俊,可惜前半生是流氓,后半生是傻子!真可惜了!

    唉,你说,他小侄子会不会也随他叔叔不学好,将来也变成流氓啊?

    ……

    就这样,孟古在这些飞短流长之中,渐渐对孟谨诚变得冷淡起来,他再也不绕着孟谨诚跑,再也不热情地喊他“小叔”,更不会骑在他的身上玩骑大马……他尽可能地躲着孟谨诚。尽管每一次孟谨诚看到他的时候,都会热切地冲着他咿咿啊啊地呼喊着,可他依然决绝地只给孟谨诚一个背影。

    孟古的这些转变,全是因为在他十二岁之后,突然理解了“流氓”这个词的意思。

    在他童年的时候,别人说孟谨诚二傻子大流氓的时候,他总是维护地站在孟谨诚的身边,和那些孩子对骂,试图用自己的小小身躯挡住那些扔向孟谨诚的小石子和吐向孟谨诚的口水。

    尽管最后,常常是孟谨诚护住了小小的他,满身伤痕,满头口水。

    然后,当追来的时候,那些小孩子一窝蜂地跑开。孟谨诚这才爬起身来,看着身下无恙的小孟古,虽然自己眼里满是泪水,脸上带着伤口,但还是咧着嘴巴对孟古傻傻地笑。

    那个时候的孟古,要强的孟古,常常暗自发誓,将来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将自己的傻小叔孟谨诚带离这个村子,不再让他被人欺负。

    可是,十二岁之后,孟古明白了“流氓”的意思,处于青春期的小孩,自尊感变得极强,他选择了相信那些飞短流长。于是,他对孟谨诚变得冷漠。

    第65节:第三章 苍耳前世(6)

    从此,在街头,那些小孩对着孟谨诚扔石头、吐口水,他便冷漠地离开,不再关心那个被一群小破孩给折腾得倒在地上的孟谨诚。一身肮脏的孟谨诚,满眼迷茫和伤感的孟谨诚,就那样看着孟古倔犟地离开。

    ……

    因为没有治疗,阮阮眼伤就这样耽搁了。

    虽然村头郎中给阮阮换下了纱布,但是阮阮的眼睛最终还是失明了。不过,也不是完全看不见—只是能看到光,却看不清,能看到人影晃动,却只是白茫茫中的辨析不清的晃动。

    孟古在她面前晃荡着自己的手掌,阮阮轻轻地摇头,然后眼泪滚落。

    一滴一滴都落在孟古的掌心,滚烫,滚烫。

    孟古在她面前,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喃喃着,对不起啊,阮阮!对不起啊!阮阮!说着说着,他也哭了,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阮阮就抱着孟古大哭。

    孟谨诚在旁边,轻轻皱着眉,看着这两个抱头痛哭的小孩,眼底突然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份湿漉漉的氤氲。瞬间,又散去,了无痕迹。

    孟古已经不记得,阮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喊他孟古哥哥的。

    他只记得,有一次,他放学回来,手里拿着薄荷,然后原本靠在孟谨诚腿上的阮阮似乎是闻到了气味,眼睛一亮,用清脆的声音,喊了一句,孟古哥哥,是你吗?

    一声“哥哥”落入***耳朵里,就像惊雷一样,老人突然愣住了,看着眼前的孟古和阮阮。

    她脸色铁青地对阮阮说,以后不许乱喊!

    不允许阮阮喊孟古哥哥,就像她不允许阮阮喊谨诚叔叔一样。她指了指阮阮身后的孟谨诚,对阮阮说,丫头,以后记得喊谨诚哥哥。

    阮阮还没有想清楚为什么,只是觉得身后的孟谨诚的身体突然间有些僵硬。

    孟古看着,什么也没说。

    阮阮在私底下盘算了半天,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她得意地对孟古说,我喊谨诚哥哥的话……哈……你就得喊我姑姑了。孟古,快点,喊我姑姑!

    恰巧孟古的母亲马莲买菜归来,瞥了阮阮一眼,又瞥了婆婆一眼,哂笑着说,哎哟,还姑姑呢?恐怕得喊小婶婶吧!

    阮阮就是在那一刻,感觉到她和孟谨诚之间,有一种不寻常的关系。这种关系不是她想要的,而是自她被带进这个家门后,便强行赋予她的。

    也就是从那一天起,阮阮再也不会在每个阳光很好的午后,将脑袋靠在孟谨诚的腿上,两个人心无罅隙地晒太阳。

    大概也是从那一天开始,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一个纯净如水的女孩,和一个眉目如画的傻子。一个人唧唧喳喳地说着各种事情,一个人在一边安安静静地傻笑着。

    美好总是脆弱的。

    对孟谨诚来说,阮阮的疏远,似乎是早已注定的。大抵是经历过孟古的疏远,所以,他似乎并不悲伤。

    只是,每次他走到街上时,就有人调笑他,说,喂——孟家二傻子,你的小媳妇呢?你不带在身边,可别让人家拐走了!

    孟谨诚傻笑着,嘴里流下的口水,就那么落在衣服上,如同泪痕。

    这时候,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孩,捡起一块大石头扔向孟谨诚,石头正中他的后脑勺。

    毫无预兆。

    风吹起他乌黑的发,温热的鲜血汩汩而出。

    孟谨诚如同纸片一样倒在地上……这时才有人大叫着,快去马莲家,二傻子被人砸死了!

    然后街道上混乱起来,有人飞奔,有人呼喊,有人议论,更多的人在看热闹。

    孟谨诚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依然眉目如画。

    算一算,时光流转,傻了已经十多年。

    一个人有多少个十多年呢?

    第66节:第三章 苍耳前世(7)

    十多年,可以让一个秘密烂在心里,也可以让一个秘密在心里开成一朵花,日日夜夜地纠缠,日日夜夜。

    你们说,一个傻子会不会有秘密呢?

    [26]

    坐在孟谨诚的床前,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不住地抚着孟谨诚微凉的手,喃喃自语,我苦命的儿啊。

    夜深,才离开孟谨诚的床边。

    她回到炕上后,阮阮紧闭着眼睛假装睡着了,直到听到入睡之后发出的均匀的呼吸声后,阮阮才在黑暗中索着,蹑手蹑脚地爬下床去。

    因为担心发出声音,她没有穿鞋子,光着脚走在地上,偶有尖利的石子,刺中她柔软的脚底,她也只能闭上眼睛,倒吸一口凉气,继续索着向前走。

    孟谨诚已经昏迷很久了,当阮阮索着来到他的床边,她的小手触碰到他冰冷的、不复温暖的手指的那一瞬间,她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他是个傻子,却给了她人世间最大的温暖。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他的身边嬉戏,接受他的宠爱,她喜欢将自己毛茸茸的小脑袋靠在他的腿上,亦习惯了他的存在和对自己的好,虽然前段时间,她曾经因为孟古妈妈说过的话而对他心生隔阂,但是始终改变不了的是,他是整个孟家最疼她的那个人。

    无声无息。

    在她的心里,有一个声音不停地轻轻低喃着,谨诚小叔……你不要死啊……你不要丢下阮阮啊……谨诚小叔……

    温柔的月光穿过屋前大树的枝丫,透过窗户,洒在她清秀的小脸蛋上,泪痕在月光下,闪烁着点点光芒,如同一条发源于心脏的小溪,蜿蜒在她的眼角,滑过她小猫一样的脸庞。

    一滴、一滴。

    由滚烫到冰凉,掉落在床单上,掉落在她短短的衣袖上,掉落在孟谨诚冰凉的手背上。

    暗夜里,他的手紧紧一缩,像是在做噩梦,毫无征兆。梦里夹杂着往事,似乎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一般——

    梦里,他回到了十二年前,桃花溪水飞流直下,跌到山谷里,碎裂成水珠,晶莹剔透,犹如一条小小的瀑布。

    那时的他,十一岁,是一个孤单的少年,穿白衬衫,衣角在风中翻飞。

    悬崖边,他哭着跟他的哥哥孟谨安辩解着——那个在女厕里看偷看的男孩不是他!真的不是他!而他却成了倒霉的替死鬼,百口莫辩。

    可是,孟谨安不肯相信他,只是一味地训斥他,要他去学校里跟校长下跪,请求校长不要开除他。

    后来,后来,他只是执拗地不肯离去,然后,然后,他只是推了哥哥一把,哥哥孟谨安就重重地摔下悬崖,他伸手去拉却来不及了,只能在悬崖边放声大哭。

    他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后来,就这样,他开始装疯卖傻,他担心警察发现是自己害死了哥哥,自此之后,他就变成了一个傻子,一个永远只能傻傻地活在人世间的人。

    大家都以为,他是受不了大家的非议而变傻的,无人知晓,那悬崖边上碎裂的一幕——

    碎裂的水珠,碎裂的血,碎裂的梦,无人知晓的秘密。

    阮阮努力地睁大眼睛,想看清他,看看他是否醒来。可是,一切努力都是白费的,眼前始终是一片漆黑,她看不到床上的他,看不到那夜的月光。

    于是,黑暗中,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向他的脸,想知晓,他是否已从昏迷中醒来。

    手指慢慢过他温热的膛,轻抖的喉结,如雕塑般致的下巴,因为病痛而干燥的嘴唇,然后是他高挺的鼻梁。当她的小手索向他的眼睛时,她多么希望他的眼睛是睁开的啊,希望他在暗夜里炯炯有神地望着自己,如同上次一样,再次跟她说,阮阮,别怕。

    第67节:第三章 苍耳前世(8)

    可是,她的小手到的却是他紧闭的双眼,它们如同归巢的鸽子一样,安静地收拢着羽翼。

    她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眼睛如同针扎一般疼痛,异于往昔。

    哭到累极,她就倒在他的腿上,带着惊恐和迟疑,带着对未来的不确定,沉沉睡去。

    暗夜里,她抱着膝盖蜷缩在他身边,小小的身子,微抖的睫毛,带着泪痕的容颜。她像一只飞倦了的候鸟,而他,是她栖息的巢。

    当黎明破晓的第一缕晨光映上屋前的大树时,身边的孟谨诚突然一阵微抖,放佛一场噩梦结束,终要醒来。

    阮阮感觉到他身体的抖动,猛然惊醒,眼睛睁开的那一瞬间,刺目地疼痛,光线依旧昏暗,可刺入她久未见光明的眼睛,依然令她疼痛难忍,只能闭上双眼。

    几次努力后,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光明为她张开了温暖的怀抱,世界一片明亮,令她不敢想象。

    光影在模糊中渐渐聚焦,清晰。

    晨光下,她看到了躺在床上昏迷的他——苍白如玉的脸不带丝毫血色,双眼紧闭,如两潭清水被锁住,挡住了万里秋波;他的睫毛长而翘,如同上好的墨画一样;他的嘴唇干裂,但是,那些干燥的白色皮屑却挡不住他嘴巴原来温润的朱红色,放佛只要一滴水的滋润,他就可以恢复到往昔那个唇红齿白、眉目如画的少年。

    仿佛只要一曲箫声,一缕月光,他便可从画中缓缓走出。

    君子一笑,春风万里。

    不知为何,当时的阮阮看得目瞪口呆,居然没意识到自己的眼睛复明了这件事,只是呆呆地看着躺在床上的孟谨诚,生怕一眨眼,他又如同梦一样碎了。

    十二岁,哦,不,再过几天就是十三岁了。十三岁,豆蔻盈盈之年,阮阮的心底,突然蔓生出一种奇异的情愫,这种奇异的情愫令人脸红、心跳,使得她手心里汗津津的。

    阮阮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抹泪,步伐轻盈得像一只燕子。

    她奔向***屋子,大声喊道,,,快来啊!快来看看谨诚小叔醒了。快来啊!

    阮阮复明这件事情,是孟古放学,看过醒来的孟谨诚后,告诉他的。

    孟古几乎是欣喜若狂地往外跑,边跑边喊,阮阮,你能看到了吗?

    当时的阮阮正端着水往屋里走,和从屋里冲出来的孟古正好撞了个正着,两个人齐齐倒下,而孟古倒在了阮阮的身上。

    孟古将阮阮压在身下,水洒了一地,湿透了两个人的衣衫,年轻的皮肤在冰凉里隔着衣衫寻找着相同的温暖,两个懵懂的孩子,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一个十三岁的少女,在那一刻,四目相对,如遭雷击。

    就在这时,马莲从田里回来,却见屋门口,一对小男女,青梅年纪,双双跌在地上,孟古紧紧地将阮阮压在身下。那无意而就的情景,在成人的眼里,却极尽缠绵妍态,水湿衣衫,情满眼底,就差衣衫退去,便是美景良辰了。

    马莲被眼前的一幕惊得眼冒火星,她将篮子重重地摔在地上,大骂,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小贱货!说罢,从屋前抽起一木条就冲上前去。

    [27]

    孟古和阮阮之间的所有情愫,都是在马莲那顿暴打之下破土而出的吧。那一天,他为她挡去了所有的鞭打。

    小小的倔犟的少年。

    这一切,落在了眼里,落在了马莲眼里,也落在了刚从噩梦中醒来的孟谨诚眼里。

    那一年,孟谨诚二十三岁,孟古十六岁,阮阮十三岁。

    命运向他们铺开了天罗地网,于是,这是一场,他们无法逃避的劫。

    康复之后的孟谨诚变得更加沉默,像一片平静的海。不过,他不再傻笑,不再流口水,只是永远沉默着,目光偶尔落向远方。

    第68节:第三章 苍耳前世(9)

    孟古读高中后,无法经常回家。但是,只要他回家,就会带给阮阮很多小零食,还有谈不上致的小贴画——都是他省钱买下来的。

    每当这时,马莲的脸就长得跟几百集的韩国电视剧似的。

    这时,赵小熊出现在阮阮的生活里,他被村里的屠夫李慕白收养了,改名叫李熊。不过,赵小熊不喜欢这个新名字,他一直都让阮阮他们喊他的原名。

    他依旧是那个调皮的少年,不过,再也不似往日那样,像一个地主崽子了。

    不过,他常会逗阮阮。

    每次,见到阮阮,他就会故意气她,喊她小童养媳。

    那个时候,全桃花寨子的人都知道,阮阮是傻子孟谨诚的童养媳——这也是孟古不轻易回家的原因——他喜欢的女孩,却是他最不应该喜欢的女孩。

    一方面,他痛苦地内疚着,因为,孟谨诚是最疼他的小叔,是最疼他的,他不想让这两个亲人失望;另一方面,他又叛逆地反抗着,他觉得***做法,在这个年代里是腐朽的,是违法的,是对阮阮不公平的。

    就这样,孟谨诚、孟古和这个小童养媳的故事,在这个山清水秀的小村落里,不断地被旁人指指点点,传得沸沸扬扬。

    就这样,孟古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他经常给阮阮写信——当然,阮阮不识字。他所有的思念,都是通过图画来表达的。图画上的男孩是他,女孩是她,她和他之间的那颗心,代表他很想她。

    图画上的他,牵过她的手,吻过她的唇,拥抱过她纤细的身体,也曾向她许诺,有那么一天,一定会带她离开。

    后来,赵小熊给阮阮做“翻译员”——孟古寒假回来的时候,用一套《灌篮高手》的漫画书将他收买了。

    赵小熊拍着脯说,从今天起,兄弟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兄弟的家就是我的家,兄弟的娘就是我的娘,兄弟的女人就是我的女人!

    说到这里,他发现自己说错了,只能尴尬地笑,而孟古则气得想抽他。

    阮阮在旁边,脸变得通红,如同桃花岗上的桃花一样明艳。

    就在那一瞬间,刚发过誓的赵小熊突然觉得心跳加速,然后他偷偷地骂了自己一句,禽兽。

    就这样,孟古开始给阮阮写文字情书,赵小熊就做了一个不称职的“翻译员”,虽然他常常念错字,但阮阮还是觉得很幸福。

    从那之后,赵小熊再也不喊阮阮小童养媳了。

    有时候,他会鄙视阮阮,他觉得她就是潘金莲,而孟古就是西门庆,可怜的孟谨诚长得一副潘安的容貌,却落得了个武大郎的下场。

    不过,为了樱木花道,为了流川枫,为了和自己实在太相像的三井寿,赵小熊觉得自己还是可以忍辱负重做王婆的。

    有时候,他又觉得阮阮很可怜,孟古也很可怜,一个要嫁给自己不爱的傻子,一个爱上了自己死都不该去爱的女子,这简直就是一部人间惨剧,比当初堕落了的三井寿不能打篮球还要凄惨。

    还有时候,赵小熊会想,你说吧,阮阮她不想嫁给孟谨诚这个傻子,但是孟古不该也不能对自己的小婶婶动心吧,那么,阮阮最好的归宿,是自己才对。自己既不是傻子,又和孟谨诚非亲非故。但是,每当想到这里的时候,赵小熊就会鄙视自己,再次暗骂自己一句,禽兽。

    禽兽赵小熊的主要生活,就是给阮阮念孟古寄回来的情书。由于他经常去孟家,所以孟老太太十分提防他,心想难不成这小子对自己的准儿媳妇有什么非分之想?

    后来,赵小熊干脆约阮阮到村头的小河边,给她念孟古寄回来的信。

    阮阮喜欢翻来覆去地听赵小熊念那些信,然后赵小熊就觉得自己真命苦,小学的时候,学习都没这么用功,现在好了,不上学了,反而被这对苦命鸳鸯折磨。

    第69节:第三章 苍耳前世(10)

    就这样,赵小熊这个苦命的孩子几乎可以背诵那些情书了。

    而悲惨的事情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发生的。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赵小熊正在小河边给阮阮背诵情书——

    我知道你很痛苦,其实我也一样。但是,我一定会带你离开,寻找属于我们的幸福。这辈子,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就像你给我的那颗苍耳一样。我会带你离开桃花寨子的,阮阮,相信我,我用我的命发誓,我一定会带你离开桃花寨子,让你过上好的生活。阮阮,我爱你……

    这时候的赵小熊背诵得声情并茂,还夹杂了不少普通话,而阮阮一直都在感动地听着,感受着来自孟古的爱,这对男女,本没有发现悲剧即将上演——

    此时此刻,孟家带着一群中年妇女,伙同李慕白就窝在离他们不远的草丛里。

    起初,李慕白不相信赵小熊会做出这种勾引人家媳妇、伤天害理人神共愤的事来。但是,当他听到“阮阮,相信我,我用我的命发誓,我一定会带你离开桃花寨子,让你过上好的生活。阮阮,我爱你”时,他气昏了头。

    李慕白跳出来,一把拽住赵小熊,一耳光甩过去,嘴里还骂骂咧咧的,我让你用命发誓!老子也跟你用命发誓,我要是让你小子做出这败坏我老李家门风的事情,我就跟你这个孙子姓赵!

    赵小熊愣了,阮阮也愣了。

    赵小熊屁滚尿流地说,哎呀,爸啊,这不是我说的啊!

    李慕白呸了他一口,说,你这个没种的!敢做还不敢承认了!

    赵小熊就急了,说,爸,我是在念信啊,在念信啊!

    李慕白说,呸!你怎么不说,你是在为“六一”儿童节排练节目呢?

    赵小熊说,我真的是在念信啊,爸。

    李慕白一腿将赵小熊踢飞,说,呸!给老子看看你的信!

    这时候,赵小熊才发现,自己本没带什么信,自己已经是点读机了,都可以背诵了,还带那玩意儿干吗啊!

    于是,那一天,赵小熊很悲情地成为了孟古的替死鬼。

    阮阮被绑回了家,孟老太太满脸愤怒,指着她的鼻子,哭着骂,我多辛苦拉扯你长大啊,你就给我做出这种丢人的事!你对得起谁啊?

    马莲从里屋里出来,脸上挂着笑,看着婆婆,说,我就说嘛,你给你儿子弄了这么一水灵的媳妇,他将来不知道会戴多少绿帽呢!啧啧,还没正式过门就这样,要是正式过了门……

    老太太被马莲说得挂不住面子,从墙角拿起一个扫帚,就往阮阮身上抽去,她一边抽,一边哭,哭着骂道,我得让你知道,我们老孟家的规矩!你不能这么欺负我儿子!

    周围的邻居一看老太太动手了,一个一个都虚情假意地跑上来,拉着老太太,说,老嫂子,可别气坏了身体啊。

    嘈杂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吵醒了睡梦中的孟谨诚,隐约间,他听到了阮阮的哭声,于是,他想也没想就冲出门去。

    当他看到阮阮蜷缩在地上,满身伤痕地哭泣的时候,他一把挡开了母亲手中的扫帚。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

    然后有人说,啧啧,二傻子还真心疼媳妇啊。

    又有人说,二傻子,你娘这是给你立威啊,教育你那不知规矩的媳妇啊。

    ……

    孟谨诚一句也听不进去,他抬头,看着自己的母亲。

    苍白的发,佝偻的身体。

    其实,他懂得老人的心,甚至,他也明白,正是因为自己当初的无心之失将大哥害死,才导致了今天家庭破败的结局,才害得孟古小小年纪便成了孤儿,害得嫂子马莲这么年轻便开始守寡,更害得老母亲无所依靠……

    第70节:第三章 苍耳前世(11)

    这都是他的错。

    可是,他的这些过错,为什么要让一个小小的女孩来承担呢?

    那一天,孟谨诚将阮阮抱回房间。

    阮阮就像一只小猫一样,抱着他不住地哭泣,直到哭累了,才在他的腿上渐渐睡去。

    孟谨诚找来清水,小心地擦拭着她脸上身上的伤口。

    当他擦过她脖颈的那一刻,她白皙莹洁的皮肤如同珍珠一样闪烁着光芒,他呆了一下,才发现此时的阮阮,已经再也不是那个六岁的小女孩,而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十六岁的少女了。

    安静的夜晚,孟谨诚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在这个不眠之夜,与他的心跳声相应的,是赵小熊的哭喊声。

    那天晚上,赵小熊被李慕白捆绑回家,吊在屋梁上,一顿暴打。

    [28]

    孟古永远记得那一天,高考后的那一天。

    那一天,他从学校回到家,马莲去村口的山路上接他,然后,一辆疾驰的渣土车从她的身上压过去,从此,她再也没有起来……

    那天晚上,他抱着母亲残破的身体哭得肝肠寸断。他答应过她的,等他考上大学,将来工作了,就赚好多好多钱,让她再也不必辛苦。

    可是,这是多么痛苦的诺言啊,永远无法兑现。

    虽然,她刻薄,她势利,可是,她一直都是最疼最爱他的母亲。

    不知道如何安抚孙子,只能跟在旁边抹眼泪,看着孟古,嘴巴里念叨着,我可怜的孩子啊。

    孟谨诚看着哭得死去活来的孟古,也痛苦不已。

    他走上前去,拍了拍孟古的肩膀,孟古仰起脸,突然抱住了他,像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一样,哭着,小叔,呜呜。

    阮阮就躲在门后,伤心地看着孟古,不知所措。

    只能他哭,她也哭。

    三天后,马莲下葬了。

    孟古变得不爱说话,很显然,高考之后,豪情满怀的他没有想到,这么快,自己的母亲就会从自己的生命里消失。

    生命,是脆弱的。

    高考成绩下来,他高居榜首。

    那天夜里,他来到母亲的坟前,洒了酒,然后靠在坟上不说话,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

    很多年后,许暖都记得那个夜晚。

    她常常会想,如果有一天,自己死去,会是谁,在墓前为自己祭奠白酒一杯呢?又会是谁,像孩子一样,为自己掉下眼泪?

    那天夜里,孟古喝了很多酒,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家里。

    然后,他像耍猴一样,在阮阮面前跳啊,蹦啊,最后累倒在地上,脑袋重重地磕在地上,饱满的额上渗出了血。

    孟谨诚刚要从偏房里走出来,将他扶回去睡觉,却见阮阮早已惊慌上前,扶起他,轻轻地掀起衣角,轻轻地擦去他额上不断溢出的鲜血。

    孟古抱着她失声痛哭,他说,阮阮,我一直都不听她的话,都不听她的话啊,现在我想听她的话了,可我去哪里能找到她啊,阮阮,呜呜。

    他悲伤地抱着阮阮,就像抱着这世间仅存的温暖一样,再也不肯放手。最后,他的唇混着眼泪,吻上了她锦缎一样的发,她月光一样的额头,还有她玫瑰花瓣一样的唇……

    那些绝望之中的吻,渐渐地,渐渐地如同燃烧的火焰,在酒的作用之下渐渐发酵。他的手,几乎是颤抖着退去了她的衣衫,那青涩而又温暖的体温,如同罂粟一样,充满了诱惑,也充满了拒绝。

    她惊愕着。

    但是,这一切都瓦解在孟古的眼泪之中,她感觉到他的痛苦,也希望能抚慰他。于是,坚持最终化成了柔软。

    在偏屋里的孟谨诚,如遭雷击一样,站在了原地。

    天空,突然布满了翻滚的乌云,就像沉痛的心事一样,不可触碰,一旦触碰,必然电闪雷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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