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下,一列车马向着肁国王城的方向驶去。
    宁辞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堂庭山,他生活了十一年的地方。他觉得容炀似乎也在山巅看着他,但他知道,那只是自己的幻觉。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宁辞告诉自己,他们有很好的过去,已经够了。
    第91章
    宁辞回京的第二日,宁徽下旨封他为平兴候。
    不过他的爵位如何其实并不重要,肁国朝堂上下都明白,若是等个几年,宁徽后宫的妃嫔们仍然没有诞下孩子,宁辞迟早会被封为太弟。如若不出意外,他便会是肁国一下任的统治者。
    正因如此,宁辞在京城东面的府邸,自他住进去,便日日都是宾客如云,门亭若市。宁辞在堂庭十余年,其实并不惯人情交际。但来往访客,皆是朝中大臣,战乱中于肁国有功之人,他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付。
    不仅如此,宁徽也有意让他接触朝中各种事务。既为了让他立威,也为了让他熟悉整个国家的运作,尽快成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宁辞心中对此可有可无,甚至是隐隐抗拒,但他没有推脱的理由,这是他的责任,只能硬着头皮一件件地扛下来。
    起初是艰难的,但借着宁徽不时的提点,总算逐渐迈上正轨。这些年在堂庭,容炀给他的教导,让他看的书,也都慢慢地派上了用场。
    当他总算将千头万绪理出规律,从众多事务中抽身出来,已是三月之后了。
    那时,他刚刚将一桩官员行贿的案子了解,数额倒不算太大,但是牵涉众多。移交了御史府,宁徽又下令,让他督办。前前后后,折腾了半个来月的时间。宁辞见过宁徽从宫中回去,只觉周身疲乏不堪。但念及手上一时再没有积压的事务,也勉强觉得松了口气,囫囵地睡了一觉,醒来已是未时,听窗户外,竟是淅淅沥沥地下起了秋雨来。
    雨下得不大,宁辞没了睡意,索性披了件衣裳,绕着府邸闲逛。这处府邸曾经是他某位叔伯的,宁徽又着人加紧修缮了一番,在只有他一个主子的情况下,委实算太大了。只是宁辞在这里住了将近两个月,却也一直没有仔细赏过,如今细细看来,却又不免将它处处与堂庭相较。不过各有各的意趣在,但宁辞总觉得不如,他自己其实也明白,差的并不是外物。
    从前庭的假山旁走过去,就撞上了府内的总管杨呈。他是当年伺候过宁辞母后的旧人,在战乱中留下一条命来。后来宁徽在南面登基,他便逃了过去。说是为人稳妥周到,所以宁徽又让他来了这里。
    “侯爷怎么在雨里走?”他见着宁辞,忙慌慌地撑伞替他挡住雨,“丫头们定是犯懒去了,奴才下去教训。”
    “我想走一走,让她们不必伺候的。阿公不用责罚。”宁辞见他替自己撑着伞,半个身子都露在雨中,念他年迈,便往廊下避雨的地方去了。
    杨呈一面让人拿了手巾,替他擦拭身上的雨水,一面又道,侯爷午膳未用,定是饿了,急急地让东厨预备吃食。原本安静的侯府,顷刻间,变得热闹起来。
    “我没什么胃口。”宁辞拦住他,想了想道:“阿公替我备辆马车罢。”
    宁辞去了贪狼星君殿。
    京都的有两座星君殿,一座是原有的,在西面的小山上,另一座新修的,离他的府邸不远,宁辞去的便是这一座。
    到了那儿,雨倒是下大了,宁辞让两个侍从在附近找个茶馆等,自己撑着伞下了马车。
    这座星君殿修好不足半月,隐约还能闻见漆树汁的味道。殿前的铜门紧闭着,它并不供百姓参拜,钥匙只在宁辞手里,这是他回京以后唯一主动向宁徽要的。
    他开了门进去,在正殿点燃了烛台。这里没有塑像,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梨花木的桌案。宁辞从下面拖出一个木箱子,里面放着熟宣纸和笔墨。
    到了暮色时分,他已在宣纸上粗粗地勾出了一个轮廓。宁辞想起自己曾对容炀说,能绘得像是百倍千倍,实在不是一句假话。只是再像也没用,容炀总不能从画上走下来。
    他看着檐下的雨水,落在樟树翠绿的叶子上,觉得忙倒也有忙的好处,至少可以让他少惦念容炀一些。他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将画纸收起来,却发现宣纸一角,有一片墨色晕开。他迟钝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果然摸到了水痕。
    从贪狼殿中出去,天已经彻底黑了。两个侍从一步都没有离开,一直在殿门前等着。宁辞上马车时,看见街拐角处有个人影,有些像容炀。宁辞一愣,但再看,却又不见了。宁辞心道,自己的确太想他了。
    “你们替我办件事。”马车行至侯府前,宁辞对那两个侍从道。
    “侯爷尽管吩咐。”
    “也不是什么大事。”宁辞垂眸笑了笑,“替我留意着,若是哪个郡县出了妖邪之事,及时通传我便是了。”
    侍从点头应了,有点好奇地打量他一眼。这样的目光,自他回京都以来,已经见过了很多次,有不少人都知道,他这十一年在堂庭山,是星君养大的。世人无一不对神山好奇,传说也很多,但涉及星君,谁也不敢直接问,宁辞也从来没有提过任何有关堂庭的事情。
    在宁辞吩咐下去十天之后,便传来了消息,距离京城不远的一个郡,有狐妖出没。
    彼时宁辞刚刚下朝,在侯府大门前听到这个消息,马都没下,一拉缰绳,便朝着那郡县的方向去了。
    他一路上,又想不如还是回去,心中挣扎着,两个时辰,却也到了。进了城中,打听狐妖的事,城中百姓说,妖已经被收了,堂庭来的仙人似乎还没走的。
    他顺着百姓指的路到了那处宅子附近,找了间酒肆去了二楼,往宅子里看,没有见到容炀。来的不过是堂庭山的几个侍从,这样小的妖,用不着星君下山,宁辞是关心则乱,才忘了这一点。
    那几个侍从原在宅中说话,不知怎地,其中一个忽然抬起头来,正巧看见了他。宁辞眼瞅着躲不过,容炀也不在这里,便下楼去了。
    “小公子怎么在这儿?”那几个侍从也来了酒楼下。
    “如今却不是小公子,是平兴候了。”另一个侍从道。
    众人皆笑起来,宁辞原想问他们如何知晓,最后也没有开口,只是道:“堂庭山上大家可都还好?”
    “都好。”他们点头,其中一人又道:“小公子得空也回堂庭看看吧,您这一走,山上却是冷清了许多。”
    他们只知道宁辞回京城,并不了解当日发生的事情,故而有此一说,宁辞也只笑笑,含糊过去。又略聊了几句,他们要回堂庭复命,便各自又散了。
    那夜,宁辞做了个梦,梦见容炀,却不是在贪狼殿,是在自己住的天枢宫。他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坐在内殿的桌案边,似乎呆了一整天。梦里自己就在他身侧站着,但容炀一次都没有回头。
    宁辞离开堂庭以后,第一次梦见他,清晰地知道那是梦,也仍然想看得更仔细些。被侍女唤醒时,还带着点怒气。侍女吓得慌张跪下去,宁辞倦怠地摆摆手:“你出去罢。”
    是他自己起了贪恋,何必和不相干的人置气。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京中落下第一场雪,又已经是岁尾了。
    宁徽自然记得他生辰,说是收复京城后的第一桩喜事,又逢年节,自是要好好操办一番。又问他想要什么,宁辞脱口道想看星落。见宁徽诧异地看他,反应过来,笑一笑,说臣弟没什么想要的,王兄安排便好。
    那时,离除夕还有三天,宁辞从宫里出来,侍从在前方替他提着灯笼。他看着漫天的星斗,决定再去一次中天楼。
    因着宵禁,城门已经关了,宁辞拿令牌让守门的将士开了城门。待他回来,宁徽必然是会追究的,但他一时,也不想理会这些了。
    他路上没有停过,日夜兼程,在岁除那天夜里,到了申城。
    相较一年之前,申城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宁辞循着记忆,走到了中天楼。
    他将马拴住旁边的柱子上,想自己要怎么上去,却看见门缝中有隐约烛光透出来,木门只是虚掩着的。
    宁辞伸手推开,沿着木阶走上去,里面空无一人。他到了楼顶,倚着栏杆往外看。自然不可能看见星落。倒是远处,有几盏祈明灯在黑色的天幕中晃晃悠悠地飘。
    宁辞看着那些灯盏越飘越远,最后消失不见。没有容炀,这个楼其实并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他低头苦笑了一下,正在这时,身后的木阶上,传来了隐约的脚步声。
    第92章
    宁辞愣了片刻,留神去听,果然是有脚步声传来。
    他觉得那脚步声像极了容炀的,不紧不慢,到了二楼似乎停了停,复又响起。往楼顶上来了。宁辞的脊背在那一瞬间僵直,往四处瞧,下意识地想找个地方藏匿起来。
    四周都是空荡荡的,并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若是此刻从楼梯出去,定会和来者正面相迎,莫不是只能从楼上跳出去?
    宁辞识海中几个念头变幻着,却还一动不动伫立在原地。那人走到楼顶来,委实不过片刻光景,宁辞却觉过了许久一般。甚至胡乱地想到了不久前城南菜市口问斩的犯人,刀落的那一瞬,是否也和自己一样觉得漫长。
    由木阶通往楼顶的门被推开了,宁辞不由自主地屏了气息,来人却并不是容炀。
    宁辞觉得背上骨头仿若被抽出了一根,撑着木栏杆喘了两口气。那提灯的老伯打量他一眼,语气倒还算温和:“小郎君,中天楼夜里不许人来,你怎么上来的?快些走罢。”
    宁辞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他既害怕是容炀,眼见着不是他心里却又涌上无尽的,仿佛可以将自己吞没的失落。勉力缓了缓,掏出一锭银子来:“老人家,你且容我在这儿再站一会儿,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那老伯有些犹豫,似乎还回头往木阶看了一眼,最终还是收下了银子,叮嘱道:“那你可得快些。”
    见宁辞点了头,他提着灯笼,便又离开了。
    宁辞说是要再站一站,却也不知还能做些什么,只怔怔看着漆黑的城池。半晌,又下了楼,从城门出去了。
    他失魂落魄地在官道上牵着马晃晃悠悠地走了半个时辰,才忽然意识到这并不是回肁国的方向。
    冬日的风从他面上吹过,带着刺痛感。宁辞觉得自己应该冷静下来了,就如同他当日离开一样。但另一个念头,却无法抑制得冒了出来。
    我只看他一眼便好,我只偷偷地再看他一眼。宁辞想,今日是他生辰,他此生恐怕都无法再见到去岁漫天为他而来的星子,那至少再看容炀一眼,或许也不算太出格。
    宁辞心中明白这不过是虚假的宽慰,又或许他原本就是这样打算的,来中天楼也不过是个自欺欺人的幌子。然而无论怎样,他已不由自主地翻身上马,将错就错往堂庭山的方向去了。
    深冬时节,山上草木仍旧茂密。一路上山都没有遇见任何的阻碍,宫门口的道童都不知去了哪里,神山禁地依然容他随意出入。
    宁辞在看见贪狼殿的飞檐时勒住了马,将它拴在附近的一棵树上,悄悄走了上去。
    天色还未亮,带着一层灰雾。宁辞小心翼翼地,害怕惊动了打瞌睡的值夜侍女,从殿后绕了过去。
    他一颗心几乎提在喉咙口,慢慢靠近内殿。左边靠近床榻的窗户微微留出一条缝,有隐约的沉香气透出来,那是容炀素来的习惯。殿内漆黑一片,宁辞想容炀应当是还睡着,然而走近了,他才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不在山上么?宁辞将窗户推开一些,翻进去,床榻上的锦被也齐整地叠着。他一下子无措起来。不知自己是该就此打道回府,还是找个地方等。正焦灼着,他突然想起了那个梦境,心念一动,从原路翻了出去,溜到了天枢宫。
    他知道自己来对了,天枢宫里,烛火在雕花的木窗上映出一个熟悉的影子来。
    宁辞像受了蛊惑一般,站在一棵云杉树后,伸手虚虚描着那个轮廓。天一点点地亮起来,他想自己该走了,但总是挪不动步。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天枢宫里传来妥协般的一声叹气,因为静,所以格外突兀。
    紧接着,宫门被一小块碎玉弹开了,容炀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地响起:“你还要站到什么时候?”
    周围没有其它人,是在说他无疑了。宁辞愣了一愣,犹豫着,还是走了进去。
    天枢宫和他半年前离开时没有任何分别,连他摹到一半的帖子都还在书案上搁着。容炀仍是一身玄衣,坐在桌边,抬眸静静看着他,神情难辨喜怒。
    宁辞默默在他对面坐下,近乡情怯一般,也不敢看他的脸,捧着温热的茶盏,万语千言,什么也说不出。
    容炀倒是打量他半晌,用手轻轻扣了扣桌子,开口第一句话却是:“怎么瘦了这样多?”
    宁辞只觉心中酸胀,低头喝了口茶遮掩过去,也不回答,轻声问他:“你何时知道是我的?”
    “你当堂庭山是什么地方?”这个时辰,慢慢有侍女在走动了,但并没有人往天枢宫来。容炀偏头看着窗外,道:“当日自己说不回来,怎地又反悔了?”
    宁辞无言以对,他本就是为了见容炀一面来的,如今见到了,似乎也该够了。想了想,干脆起身欲走。容炀却眼疾手快地把他肩往下一压,皱眉道:“脾气愈发好了,却是一句都说不得了。”
    宁辞用力咬着唇角,仍是沉默着,容炀见他这样情状,到底不忍心,缓了语气道:“这又是做什么?倒像是谁给你委屈受了......真是受了委屈?”
    容炀只当他在京中过得不好,虽觉得不应该,还是伸手像小时候一样揉了揉宁辞的头发:“真要有什么难言之隐,只管告诉我。你自五岁起,便是我哄着长大的,我就是再气,也不可能当真不管你。”
    容炀掌心的温度,像一团火种一直从心间烧过,让他无法自持。宁辞只觉脑中嗡地一声炸开,他所有的躲避,苦苦的压抑,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他悲哀地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他实在太高估自己而低估容炀了。从他决定见容炀一面开始,或者更早一些,从他离京开始,他拼命隐藏的贪恋再次一点一点积聚起来。
    他早就应该知晓,他真的见到了容炀,也不会满足,想要的只会更多。分别的半年,不过让他面对容炀时,非分之想更浓。
    宁辞想自己原来是自私的,他或许是不够爱容炀,否则,为着容炀好,他都应该继续将**埋于心底。而不是像此刻一般,所有的冷静,所有在告诉他不应该的理智,都如长提溃于蚁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厌恶着自己,又还是克制不住地抬起头,双眼通红地看着容炀:“我做错什么,你都能原谅我么?我想要什么,你都给我么?”
    容炀只觉他这话问得奇怪,心道非要走的是你,回来的也是你,真要有什么隐情,何不早些告诉我?却看他浑身都微微颤抖起来,虽还有气,倒是心疼更多一些。用拇指摸了摸他的眼睑,道:“是。都原谅你,都给你。你便是想要堂庭山,也......”
    他话音未落,宁辞已猛地拽住了他的手。极其用力,指甲想要扣进他的肉里:“容炀。我不想要那些,我只想要你。”
    他心下一横,迎着容炀微微惊讶的目光,贴上了他干燥的嘴唇:“当日,你说希望我毕生得偿所愿,我唯一的愿,就是你。”
    容炀没有推开他,因着太诧异了。一向从容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有些无措甚至空白的神色。
    宁辞见他神色,苦涩一笑,他想,容炀这样,大抵是不会接受他。可他又觉得这样也好,心中反而无比平静,从他生了妄念起,从未这样痛快过,仿佛就此断送一生也值得。于是只贪婪地又碰了碰容炀的唇,然后松开手,退后一步道:“星君,是我犯上了。”
    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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