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吧。”胡老师脸色难看了几分,他看向后车厢,“问题变得更棘手了。”
    森芒的心沉了下去,恐惧阻止他往下深想。
    *
    带桃乐丝出发的时候,风云大作,卷起林地上被阳光烤干的落叶,桃乐丝的颈上被带上颈圈,嘴边被系上一个止咬环。
    森芒仰头看天,层云压境。
    “感觉要下雨。”胡谷添说。
    “这几天都这样,看着要下雨,但就是没下。”外公把一切准备好了,“山里的天气单靠天气预报,不准。”
    他看到鸟群乘着风徘徊在云侧,心中稳了大半,“鸟飞得高说明水汽不重,不怕,咱们就今天出发。”
    话毕,大家出发了。
    一路上队伍显得格外安静,他们踩着礁石穿过汹涌的葡子江,经过稠密的灌木丛林带和树木纵横的森林,来到了这片往日熟悉的峡谷。
    谷底乱石嶙峋,河流被山岩扯碎,在峡谷中发出低沉的尖叫,时间在这里留不下痕迹,见证着春去秋来花开花败的只有石块上被水拍击和打磨过的蚀痕。
    “森老师,你哪儿有发现什么吗?”胡谷添问道。
    外公摇头,“这片区域太大,它们想要躲起来,我们根本找不着。”
    “这可怎么办。”胡谷添叹气,“一只狼能独活吗。”
    “唉。”
    他的话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偷猎者既然能把一只狼弄走,说不定狼群已经全军覆没,又或者它们在悲痛之中决定换新的居所,寻找更安全的栖息地。
    桃乐丝一路上也显得格外安静,她竖起耳朵,鼻子低下去不断嗅闻着土地上的气味,经常抬起头朝四周望一圈。
    她没有在意身旁的人,面朝群山长嗥。
    没有任何回应。
    桃乐丝不甘心自己的嗥叫以沉寂告终,仍在期待着其他同伴的回答,接下来一声连着一声,回荡在空旷的天地中。
    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没有狼群回应的狼是孤独的,桃乐丝的尾巴垂得更下了,她低头坚持地嗅闻着土地上枯叶和青苔的气味。
    忽然她的身体如电袭般剧震,耳朵顿地竖起来。
    森芒心中一颤,顺着桃乐丝的目光定眼看去,一双棕色的眼睛用从所未有的复杂的眼神看着他们,激动惊喜转瞬即逝,剩下的是浓重昏暗的黑色。
    “麦克白。”森芒低声喊出了自己狗狗的名字。
    麦克白没有像往日一样扑过来,给予小主人温暖的拥抱,身上的毛也不再像家中那样整齐柔顺,更多了几分野性的杂乱。
    它激烈起伏的胸膛逐渐平息,退后一步。
    麦克白不止看着自己的小主人,同样在看着和自己一母同胞的兄弟,风像刀,尖锐地剜在它的心上,将它一分为二切断,从此心境再难安宁。
    它仰起头长嗥,其余狼的回应声四面八方而来,一连串声音把遥远的点彼此连接起来。
    犬鬃竖立,眼光敏锐多疑,麦克白的身上几乎完全褪去了狗的模样,彻彻底底地成为了一只狼,无论是从姿态、习惯还是气质。
    森芒轻轻地解开了桃乐丝的止咬环和牵绳。
    桃乐丝回看了森芒一眼,小跑到了麦克白面前。
    麦克白舔了舔对方的吻部,泪水在它眼中积聚,把鼻子埋入她灰黄的狼毛之中,嗅闻着气味之下伴侣的经历。
    “麦克白?”森芒蹲下来张开双臂,再次呼唤自己的狗狗。
    他的狗狗没有回应,身体没有动半分,它的视线在森芒和他身后的人类中移动,最后眼睛发直发狠地盯着森芒看了好几眼。
    眼泪从它的眼眶中流出。
    森芒觉得自己的灵魂被撕裂开两半,一半在心甘情愿地向人类的文明鞠躬,另一半则痛斥着人类的罪恶和残忍,心中原本坚定的信念在此刻支离破碎,生命的内核被污泥淹没。
    麦克白最后看了曾经的小主人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
    它跑过谷底的乱石丛,地形地势没有减慢它的速度,侧腹随着飞奔的动作起落,皮毛随着风缕缕向后,它跑着,跑得很远,跑上了最近的小山坡上,直至最后一抹影子消失。
    “怪不得找不着它们。”胡谷添看着狼群消失的背影说,“一只从小熟悉人类的狗,自然对人类的秉性一清二楚。”
    “它太了解人类了。”他摇头感叹道,“也好,也好。”
    “我们走吧。”
    亚历山大推了推小主人的后腿,试图让对方回神。
    森芒没有说话,他僵硬地跟在队伍后面,路上的树木变得愈加幽深,里面每一处光影都长着一张脸,每一寸黑暗里都藏着一双眼睛。
    什么也没有出现。
    森芒失魂落魄地回到钢铁和水泥铸造的世界。
    第117章
    “想聊聊吗?”入屋时, 外公把鞋子放在自己小外孙面前。
    “不想。”森芒低头拒绝,“我很好。”
    外婆焦心地看了他们好几眼。
    “事情很糟糕,但不会一直糟糕下去, 总会迎来转机。”外公也没辙, “别伤心了好吗。”
    森芒沉默点头。
    他的回应让外公更加担忧,就算多说写什么, 森芒也听不进去,外公只能安抚性地拍了拍男孩的后背, “去休息吧。”
    “晚上给你做大餐吃。”
    森芒应了声,低头准备走上楼, 余光瞥到茶几上的平板。
    外公和胡老师的话在心中不断回响,秋天的记忆猛然浮现心头,他走到茶几边拿起平板点亮屏幕, 用一种几乎害怕的心情打开地图。
    其中显示的gps头像已经变成灰色,右下角红色的感叹号警告电量不足。
    屋外的风不再吹,树上的叶子一动不动, 从窗外望去原本可以清晰可见的远山,现在全被烟雾缠绕, 灰云团在空中捏出一条长条状的薄云。
    鸟雀躲在树枝间, 不再飞往天空,它们的声音安静下来。
    森芒没在意, 他打开历史位置坐标记录, 从最早的记录往下翻,开始在峡谷周围移动, 每天的位置都在改变, 足迹几乎遍布整片葡泸山地区。
    不寻常的点出现在秋天,它的活动范围比平常更远更飘忽不定。
    那时他没见到麦克白, 也没深想,以为是狼群在为冬天做准备。
    现在想来,也许那时麦克白已经察觉到偷猎者的存在,它试图躲避这群野蛮人的追捕。
    位置记录最终停留在一个点上,再也没挪动过。
    不是没电的静止,而是被动的静止。
    这个地点离家里近得可怕,也熟悉得可怕,让人几乎能想象到麦克白嗅着地上的气息一路奔回家中却在门口顿足不前的模样。
    它可能来过门口,无数次在周围徘徊,或者蹲在窗外见着光从屋子里透出来。
    森芒猛地站起来,跑出家门。
    “芒芒,你去哪里!”外婆着急的声音在后面响起,“现在天快下雨了!”
    “别担心,我去看看。”狄远赫反应得很快,跟着弟弟的步伐追了过去。
    “等等,带上伞!”没等外婆说完,她的声音就拦在了门内。
    “阿芒!”狄远赫大声喊弟弟的名字,对方没有回头。
    身影很快消失在拐角处,哥哥只能在后面快步跟上,他从没觉得他弟的跑步速度能这么快过。
    而且目标很明确,去的是葡子江。
    金盏花在这个月份已经凋谢,周围渐渐起了风,把苜宿草和其他不知名的野草吹得匍匐在地,原本清澈的葡子江变得湍急浑浊。
    风把弟弟黑色的头发吹得凌乱,他低着头在草丛中不停寻找,从树下找到灌木丛里,然后又返回原地,远远近近地再找一遍。
    “你在找什么?”狄远赫问他。
    森芒拿着捡起的树枝,没有说话,但狄远赫觉得他的表情比哭出来还要难过,他把头低下去,继续在地上找。
    “要下雨了,我们得回家。”哥哥不想催促,但天不作美,风带着雨丝打到了脸上,“要找些什么,等天气好点再过来。”
    森芒没理他,用枯树枝拨开草叶还是一无所获,他准备迈步走向其他地方继续找的时候,一个金属的反光攫住了他的注意力。
    金属的一半被埋进了土里,上下都沾满尘土和泥巴。
    森芒蹲下来用手挖开,熟悉的颈圈出现在面前,它和最初的模样大相径庭,颈圈边缘的皮料发烂褪色,每一处都有扯痕咬痕,可以感觉到破坏者崩溃发狠的劲。
    雷云压着地面,闪电中丝丝雨影。
    在雨中森芒擦去铭牌上的泥土,上面清晰地印着麦克白三个字,和家里的联系方式。
    落下的雨水很快湮了字迹。
    “找到了就好。”狄远赫站在后面,把弟弟抱了起来,“雨太大,我们必须回家,不然你会感冒的。”
    森芒伸手揽住哥哥的脖子,额头靠在对方的肩膀上。
    狄远赫能感受到上面的微微颤动,雨水把肩膀处的衣服浸湿。
    “它来找过我。”小朋友压抑的哭声几乎被雨声吞没,“我不知道。”
    “不是你的错。”哥哥说。
    “它向我求救,我没有帮它。”森芒终于抬起头,眼泪中倒影着雨,他哽咽地问哥哥,“我是不是很差劲?”
    “不是,从来都不是。”狄远赫看向弟弟的眼睛,“你比任何人都好。”
    “这件事情的发生不是你的错。”
    这句话没有被森芒听进耳朵里。
    空气冷得刺骨,湿漉漉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像吸血虫一样吸附在身上汲取着他的体温,冰冷渗透到他的血液中。
    黑夜随着阴沉粗野的暴雨降临,狂骤滂沱。
    风势越来越大,雷暴云在天空聚集吞噬群星,宛如陶炉内烧得正旺的炭石,闪电在其中火花四溅,雷声噼里啪啦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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