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寒交迫的时候他不着边际地想:如果自己真的冻死了,师尊会不会伤心呢,看到自己的尸体会不会追悔莫及呢?
    随即又否定了自己的幻想:师尊大约只会冷淡地说“埋了吧”。
    毕竟上次他从食谱上学到一道烤肉,兴致勃勃烤好拿去给师尊尝,师尊却罚他连跪了七天七夜,期间他饿晕过去几次,江月白都没有来看过他一眼。
    他那时发誓要和师尊赌气,拒绝师哥师姐喂的水和饭,打算一死了之。
    后来有人来看他了,但不是师尊,是他脾气火爆的师叔,上来就给他一顿拳打脚踢。
    “小兔崽子!”苏漾一边踹他一边吼,“你知不知道你的剑谱都是江月白熬夜一字一句亲笔写的!每一招每一式他都给你仔仔细细标好重点写好注释,什么待遇啊?你的每把木剑都是他亲自做的,你浑身这些零零碎碎每一件都是他精挑细选的宝器!你倒好,从来不珍惜,说丢就丢,剑谱当柴火烧,整天满脑子都是吃!玩!蠢货!”
    后面的谩骂他逐渐听不清了,他被打得奄奄一息,脑袋流着血趴在地上喃喃:
    “我要死了......”
    “师尊为什么还不来看我......”
    “死了正好,”苏漾恨恨道,“他就不该收你这个徒弟。”
    江月白不该收他这个徒弟。
    这句话他听很多沧澜山的长老前辈们说过,他们说江月白“不该”,说他“不配”。那些人看向他的眼神总是怪怪的,他一靠近就立刻避开,不与他接触。
    他虽是掌门的亲传徒弟,却被其他峰的弟子疏远排挤,他喜欢玩,却没人和他玩,只能自己玩,只有师哥纪砚不嫌弃他,虽然总是打他欺负他,但是唯一愿意带他玩的人。
    苏漾抬脚踢了他一下,穆离渊被踢得翻了个面,从趴着变成仰躺着。
    “不是不来看你,”苏漾看着他鼻青脸肿的模样,叹了口气,“他在给你重写剑谱,觉都顾不上睡,马上开春历练了,你没剑谱怎么练剑啊。”
    听到这些话,穆离渊瞬间不想死了。
    他的师尊心里还是有他的!
    既然他上次没有被打死,那么这次也不能被冻死。
    夜深的时候果然下起了雪。
    穆离渊胡思乱想着跪得昏沉,连什么时候歪倒睡着了都不记得。
    晚风吹过,他闻到冷冽的薄香。
    他睁开眼,灯笼光影朦胧,只看到江月白落满霜雪的黑发。
    他立刻重新闭上眼!
    冰凉的白衣贴着他的脸,他埋在江月白的胸口,能听到心跳的轻微震颤。
    他装睡,因为这个待遇太难得。
    师尊居然来抱他了!
    果然跪在雪里受的这点苦是值得的!
    谁能像他这样躺在整个三界最最最厉害的北辰仙君怀里?
    放眼全天下,三根指头就能数得过来,而他就是三根指头中的一个,这是无与伦比的地位!
    江月白抱着他回了房间。
    暖炉已经点上,热水也已经放好。
    微凉的手触到他的皮肤,替他脱了寒雪浸湿的衣衫,将他放进温暖的浴盆。
    木梳沾了温水,江月白坐在浴盆边,替他梳着冻硬结霜的长发,带着薄茧的指腹偶尔擦过他的侧脸与耳后......
    他仍然一动不动。
    他犯了错,如今只有装作冻病了醒不过来,才能逃过惩罚。
    每次他生病的时候,师尊看他的眼神便不会再那般冰冷了。
    而是浅淡无言的温柔。
    他喜欢那样的眼神。
    江月白替他梳顺了结冰的长发,放下了梳子。
    室内陷入了安静。
    穆离渊猜不到师尊在做什么,也许是在找擦手用的巾帕。
    总不可能是在无声地看他。
    片刻的安静后,他听到江月白淡淡的嗓音在耳后响起:“我知道你醒着,自己洗。”
    穆离渊吓得呛了一口水,慌忙睁开眼睛。
    垂帘撩起又放下,江月白已经离开。
    他懊恼地捂住脸——啊,完蛋!罪加一等!这回绝对要再继续罚跪外加去打扫半个月的校场了!
    师兄估计要嘲笑死他。
    他心神不宁地洗好身子,穿上衣服,拉开帘子。
    江月白正坐在远处桌边,肩头积雪未尽,仍然散发着冷夜的寒气。
    “过来。”江月白背对着他说。
    穆离渊小心翼翼地朝着桌边挪过去,提前就摆好可怜兮兮的认错架势:“徒儿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偷偷下山,再不敢......”
    话说到一半卡住了。
    因为他看到桌上放着一包桃花酥。
    师尊回来这么晚,竟是去为他买了桃花酥!
    穆离渊奔到桌前,迫不及待地撕开纸包——小小的桃花一朵一朵,酥脆金黄的焦层、软糯溢出的馅心、浓郁的花香......
    他咽了下口水,抬起头:“我、我可以吃吗?”
    江月白说:“都是你的。”
    有什么比洗了个热水澡之后再吃一包心心念念很久的好吃的更幸福的事情呢?
    穆离渊坐在桌边,大口嚼着点心,垂下的两条腿都在开心地晃荡。
    江月白瞧着他:“就那么好吃么。”
    他鼓着腮帮子点头:“嗯嗯!好吃!”
    房间里烛火单薄,光线沿着江月白鼻梁的线条抚过,像一层纱,显得清冷的侧脸有几分温柔。
    江月白似乎极浅地笑了一下。
    穆离渊没有看清。
    因为桃花酥太好吃了。
    他捡着纸包里的碎屑,意犹未尽,看到师尊拿出了一个小盒子。
    “这又是什么哇?”
    也是好吃的吗?
    “安神散。”江月白道,“最近还做噩梦么。”
    穆离渊愣了一下,而后点了点头。
    他看到师尊的眸色重新变得寒冷。
    江月白问:“梦到什么了。”
    他赶忙放下手里的纸包,努力回忆着:“醒来就记不清了,只记得......梦到了一个战场......”
    江月白问:“还有么。”
    “好像还有很多人......”穆离渊又想起来一些,“他们围在四周......说要......”
    江月白微冷的目光一直注视着他。
    他被这种眼神看得害怕,声音有些发颤:“说要......杀了我......”
    他拼命想要说出更多,他不想让师尊失望,他想看师尊的眼神里重新带点笑。
    可江月白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冷。
    “噩梦而已,”江月白将装着安神散的盒子推给他,“按时服药就没事了。”
    他连忙用力点头!
    他会听话的。
    师尊说过,他的父母被魔族杀害,他是被仙门修士从魔窟里救出来的。
    那些噩梦里围杀他的黑影,通通都是恶毒的魔。
    他迟早有一天会杀光天下魔。
    为了复仇。
    更为了让师尊开心。
    桌上燃烧的红烛融化成一滩血泪,四周的桌椅门窗都崩裂成乱石碎屑、散作滔天的尘埃!
    “要杀光天下魔......”
    “杀光天下魔......”
    “杀......魔......”
    他疯了般默念着这些话。
    他是沧澜门的弟子、是仙门正道、是江月白最引以为傲的徒弟!
    他要剗恶锄奸!他要斩妖除魔!他要......
    他怎么可能会是魔???!
    狂风卷过,旌旗飘摇,黄沙漫天。
    仙门二十六家坐镇,谪仙台九千里石阶站满了人!
    嘈杂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新奇与厌恨的眼神像一把把利刃,扎得他遍体鳞伤。
    他被捆在尖刺遍布的谪仙柱上,咒法锁链勒得他浑身渗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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