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慈喉结滚动,轻声道:“我想留在贵市局。”
    邵慈一下捅了这么多人出来,尤其林载川已经知道他们至少涉及曾经一个刑事案件,一定绝非善类。
    让邵慈一个人在浮岫市流浪,人生地不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无声无息死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了。
    对方毕竟都不是普通人——那是浮岫市局曾经都无法插手的强大背景。
    邵慈本人也想留下,林载川就让人给他安排了一间单独的休息室,让他先在这里好好休息。
    带路的刑警关门离开,邵慈一个人坐在休息室的长椅上,疲惫至极地用单手遮住了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神情冷静而沉定。
    没过多久,听到远远传过来的脚步声,他马上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信宿在审讯室里没有跟他说什么,审讯结束以后又不请自来,只见这人推开门就走了进来:“可以跟你聊聊吗。”
    虽然是问句但完全没有拒绝的余地,也根本不是商量的意思。
    邵慈跟他对视片刻,低声道:“小信总。”
    听到这个称呼,信宿轻轻一挑眉,“我们以前见过?”
    邵慈解释道:“一年前在酒会上跟您有过一面之缘。”
    信宿贵人多忘事且脸盲,完全不记得什么时候见过邵慈——不过这也不是他过来的目的。
    他拉过一张椅子,在邵慈对面坐了下来,眼也不眨地盯着他。
    邵慈的身段细瘦,但弱而不娇,气质清冷,在审讯室里亲手揭开自己的伤疤,眼眶还隐约泛着红,看起来脆弱而又坚韧。
    如果他是女孩子,可能会是很多男人的初恋白月光。
    但可惜信宿没有怜香惜玉的习惯——他向来是被“怜”的那个,他双腿交叠,神情冷淡地盯着邵慈,说出来的话锋利逼人:“那么大费周章地设计了一个好局,用两天时间把网络舆论集中到你一个人身上,把这件事能够造成的社会影响放大到最大。”
    “我很好奇,你到底想做什么。”
    听到他的话,邵慈心里一惊。
    对面的年轻男人面带微笑,但目光里没有一丝笑意,在那样的注视下,好像所有见不得人的心思都无所遁形。
    信宿一字一句清晰道:“你真的不知道,以你现在的名气无故失踪两天,你的粉丝会有怎样的反应、会引起多么高的国民关注度,你真的不知道你的行为会给当地市局带来什么压力和影响吗,你当然很清楚——所以你是故意那么做的。”
    “明明什么时候都可以揭露你遭受的那些‘罪行’,偏偏选择在浮岫,还扯了粉丝见面会的幌子。”
    信宿对他一笑,“想方设法让浮岫市局接下你的案子,简直把早有预谋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这件事,你的经纪公司应该也知情吧,怪不得你的经纪人顾韩昭来到市局报案的时候,那么确定你会回来,没有生命危险。他从始至终都知道你在哪儿,不过是在我们警察面前演戏罢了。”
    “失踪的这两天你不是在鼓起勇气怎么跟粉丝坦白,你早就谋划好了所有流程:借着失踪引起空前绝后的关注度,然后再开一场空前盛况的直播,让‘那些人’的丑行被公告于天下,不可能被强行‘捂嘴’掩盖过去。我应该没猜错吧?”
    听到信宿这一通剥皮见骨似的分析,邵慈刹那间遍体生寒,浑身血液都冷了,好像从里到外被这个人彻彻底底地看穿了。
    他呆呆望了信宿半晌,突然神情悲凉地笑了一声,“所以你们也不信我说的话是吗……就跟当初那些警察一样。”
    他站不稳似的往后退了一步,极为自嘲道,“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想要浮岫市局接下这起案子。”
    “因为我曾经报过警,但是没有明确证据,只能让那些恶人逍遥法外到现在。”
    “所以我一定要找到一个能够让那些人认罪伏法的公安机关,年前的时候我关注过社会新闻,我知道浮岫市局去年下半年连续破获了两起刑事大案,你们那位林支队长,有能力、有手段,为人正直……我调查过他。”
    “我承认,选择在浮岫市公开这些事,确实有我的私心。”
    “但是我绝对没有诬陷那些禽兽。”
    提起那些强奸犯,邵慈脸上浮起一种不加掩饰的厌恶与憎恨,他咬牙颤抖道:“我为什么要毁了自己一生的工作、毁了我从进入大学以来十年的梦想,只是为了来陷害一群罪该万死的人渣。”
    的确。
    邵慈确实没有理由撒谎,他不需要用这种手段来炒作自己,或者用这样下作的方式来污蔑一个人。
    受到性侵很有可能是真的。
    不过目前警方还没有跟那些犯罪嫌疑人直接对话,邵慈在市局说的话是真是假还有待查证。
    邵慈低声喃喃道,“信总,您是天之骄子,恐怕难以想象这种经历发生在一个人身上意味怎样的灾难。我一定会让他们付出代价……我可以不惜一切。”
    “我知道,我是一个男人,那些人最多被判强制猥亵罪,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根本算不了什么。”
    “但是他们都是贪得无厌的资本家,每天收入流水难以计数,只要去查,就不可能毫无破绽,总有能被警察抓住把柄的地方,我相信贵局能够让罪有应得的人都付出代价。”
    邵慈话音轻微哽咽,长长眼睫垂落,眼泪一颗颗滚落下来,他哑声道:“两年前我就发过誓,一定要把他们送进监狱。就算我自己身败名裂,也在所不惜。”
    美人垂泪、我见犹怜,尤其邵慈本人自带明星buff,哭起来甚至是极具观赏性的,有如电影级的质感。
    信宿只是端着手臂静静看他表演,然后铁石心肠对他一笑:“别这样。”
    “我的眼神不太好,有时候分辨不出真情流露还是演戏,毕竟你是专业的演员,而我是个不太称职的观众。”
    “不过你放心,那些人一窝子贼心烂肺,又蛇鼠一窝,市局本来就想找个借口收拾他们,我们的想法也算不谋而合。”
    不等邵慈开口解释,信宿又道:
    “你是一个聪明人,知道利用自身产生的舆论,把这起案子推到风口浪尖上,让全国上下关注,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包藏祸心。你让浮岫市局接下这起案子,我们林支队是你千挑万选以后的‘正义行刑者’,不可能被人用钱收买。你在直播间里说你不可能自杀,让那些人不敢贸然对你动手,否则就会坐实杀人灭口的罪名,做到最大程度自保。”
    “好谋算啊,自愧不如。”信宿话音冷淡道,“可惜,我这个人向来不太喜欢别人算计到我的头上。”
    听到他的话,邵慈抬起眼,本来还如断线珍珠般坠落的眼泪戛然而止。
    他轻咬着牙关道:“……是,我机关算尽,不过是让他们得到应有的惩罚,我知道瞒不过你们。”
    顿了顿,他又低声恳求道:“信总,如果您对我的行为有任何不满,在这起案件结束之后,我可以任您处置。”
    信宿看他两秒,突然又笑了起来,那笑容灿烂到不带一丝冰冷与恶意,他春风和煦般温声道:“信总不敢当,我现在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民警察,对受害人的态度不好是要被批评的。”
    “我们林队说让你在这里好好休息。如果想到其他需要补充的案件事实,随时可以来找我。”
    说完他冲邵慈一点头,起身离开了休息室。
    邵慈:“………”
    早就听说张氏接班的少爷性格喜怒无常,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等到信宿离开,邵慈浑身发软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
    后背传来冰冷湿润的触感,邵慈后知后觉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出了一身冷汗。
    ——
    第九十七章
    与此同时,浮岫市公安局局长办公室内。
    林载川将这起失踪案的前因后果都一五一十地告知魏平良,而后道:“以邵慈本身的舆论影响力,再由我们市局来调查,势必要把这件案子调查到最后了。”
    邵慈不知道计划了多久才制造出了这样的好局,有些刑警听到他的遭遇气的怒发冲冠,根本没有多思量,当然也没有反应过来这里面弯弯绕绕的花花肠子——但是魏平良这种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圆滑老油子,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倒了杯菊花茶,感叹道,“这个邵慈看着文文弱弱的,性格还挺刚烈,胆子也不小,算盘珠子都打到咱们市局头上了。”
    顿了顿他又问:“听起来这件事牵扯了不少人,好像还有几位‘旧朋友’,你打算怎么处理?”
    林载川沉静回复道:“邵慈说这些人对他实施了性侵犯,但目前也没有确凿证据,只凭当事人的口供不足以定罪,从这个角度入手调查的话恐怕很艰难。”
    “我的想法是,既然已经锁定了嫌疑人的范围,那就从其他方面切入,先抓住他们的确切把柄,有正当理由把他们留在市局,再一并审理。”
    邵慈有句话说的没错,这些大公司大企业的老板,没有完完全全干净的,如果真的调查起来,十有八九都或多或少地涉及经济犯罪。
    “但是很多嫌疑人不在浮岫市内,跨地区调查有一定难度,需要当地公安机关配合。”林载川道,“我已经联系了距离最近的杨建章和戴海昌,让他们今明两天尽快过来一趟。先把几个首要分子把传唤到市局接受审讯,邵慈的这起案子也可以同步进行侦查。”
    魏平良听完点点头,林载川他是再放心不过的,只是……
    “如果这个邵慈没有任何证据,最后的调查结果对他来说恐怕不乐观。”
    林载川低声道:“他把这件事用这种方式呈现出来,就不只是想用强制猥亵罪给那些人定罪。”
    魏平良叹息道:“玉石俱焚啊。”
    “你心里有数就行,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反正横竖是落在咱们市局头上了。但是记住把握好分寸,兔子急了还会咬人,不要把他们一步就直接逼到绝路上,小心最后反扑。”
    那些人都是豺狼虎豹,真逼急了不一定能做出什么心狠手辣的事,一个小小的刑昭尚且敢□□,更何况幕后的“老板”们。
    林载川轻轻颔首:“我明白。”
    说完了正事,魏平良又看他一眼,神情变得有些微妙,“我听说你跟你们队里那个信宿……发展关系了?”
    鉴于某个知名漏勺的存在,这两人的关系在大年初五那天就传的风风雨雨,市局里可谓“人尽皆知”,不过魏局身居高位,八卦基本上飘不到他的耳朵里,消息难免闭塞——这是他上班的时候路过二楼办公室,听到旁边两个小年轻说起来的。
    他先是感觉到一丝震惊,然后又是理所当然。
    林载川对信宿的偏心,别人可能看不出来,但是魏平良早就察觉了不一般。
    可能是跟林载川天生理智冷静的性格有关,他待人接物,不管亲近还是疏远都是恰到好处……唯独对信宿不太一样。
    林载川好像对他是没有“社交距离”的,信宿往前走一步,他就允许信宿走一步,好像只要不超过最后那道底线,信宿想做什么他就会允许什么。
    现在的局面也不算奇怪。
    不过可能是出于工作习惯的警觉,魏平良始终对信宿没有太多好感,这个小年轻身上阴郁、邪气的味道太重了,而且林载川不可能看不出来,他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魏平良像老父亲一样叹了口气,“你对那个小子死心塌地,但是你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吗?他身上八百个心眼子,又对你坦诚了几个?”
    林载川道:“他不必对我全部坦诚,只要他告诉我的不是谎言,我就愿意相信他。”
    “载川,你从小就是聪明人,怎么这次就糊涂了。”魏平良痛心疾首道,“以你这样的条件,以信宿那样的条件,你们两个想找什么样的对象找不着,根本不是一路人,非要凑在一起干什么?”
    林载川轻声说:“您就当我非要跟他走一路吧。”
    魏平良:“………”
    他这次终于带着浓重诧异看向林载川,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沉稳,和无法被撼动更改的坚固。
    都说三岁看老,林载川从小就是个闷声不吭的人精,肚子里藏的都是心思,凡事谋定而后动,那绝对的理智好像是焊在他的身上的,他做的每件事“利”和“弊”都权衡的清楚分明。
    他从来没有——因为想做一件事,所以就不计后果地做了,甚至一眼还看不到最后的“结局”。
    魏平良喃喃道:“那个小子最好不是苏妲己。”
    他心累地挥挥手,让林载川走了。
    第二天早上,邵慈的经纪人顾韩昭被传唤到了市局。
    邵慈可能是做好了跟那些人玉石俱焚的准备,为了避免祸及旁人,提前把他的父亲和朋友都送到了国外,目前警方能找到的对邵慈有一定了解的对象,就只有他这个经纪人了。
    而且这个经纪人看起来相当支持邵慈的做法——甚至还跑到市局跟这些警察演了一场戏。
    不过再次见面的时候就有些尴尬了,顾韩昭两只眼睛一动不动盯着脚底下的地板,开口就是道歉,“真是对不住警察同志,当时我也是没办法,没法说实话,让你们跟着受了两天的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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