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御史的口风不可能保持一致,尤其是在廖书鸣这件事情上,御史台有太多人拿了他好处,为他辩解的人,肯定比弹劾他的人要多。
    不是因为这些御史讲良心,是因为保不住廖书鸣,他们也可能受牵连。
    严安清把视线投向了王彦阳,不用问,第一个奏报的肯定是他,严安清且静静等着接下来的御史台骂战。
    可没想到,最先开口的不是王彦阳,是内史令粱玉瑶:
    “陛下,臣有本奏!”
    严安清心头一凛,这一手棋下的精湛!
    先让内史令开口,给大臣们定个方向。
    臣子们无论对内史令,还是对玉瑶公主本人,都心存畏惧,聪明的臣子也都能看出来,粱玉瑶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皇帝的想法。
    在粱玉瑶的引导下,御史台的骂战肯定不会过于激烈,甚至有可能不会产生骂战,接下来可能会变成对廖书鸣一边倒的声讨。
    严安清暗自喟叹:年轻的皇帝,很有手腕,可终究还是年轻。
    骂战也好,声讨也罢,我自以不变应万变。
    严首辅淡然一笑,对接下来的情势做出了预判:粱玉瑶上奏弹劾廖书鸣,何芳肯定赞同,皇帝肯定也是同样的态度。
    皇帝和两名重臣意见一致,内阁肯定不能反驳,接下来必须妥善应对。
    严安清的应对策略共分三步。
    第一步,把事情应下来,但以仍需查证为由,把拟票耗住。
    第二步,上奏重修浮州河堤,让工部担当重任,一来给廖书鸣立功的机会,二来让皇帝不能轻易撤换工部尚书。
    第三步,待工部重修河堤之后,再将工部右侍郎及两名主事革职查办,廖书鸣功过相抵,自此大事化小。
    三步应对,可称天衣无缝。
    严安清神色淡然。
    粱玉瑶开始奏报:“内阁次辅空缺多日,臣举荐都察院监察御史王彦阳,担任内阁次辅。”
    严安清不淡然了。
    他忍不住看了粱玉瑶一眼。
    她没有说工部的事情,也没有提工部尚书的事情。
    她说的是内阁的事情!
    这是什么状况?
    长乐帝道:“内史令所言,甚合朕意,王御史,你意如何?”
    王彦阳俯身施礼道:“老臣愿肝脑涂地,绝不负陛下厚望!”
    这是答应了。
    长乐帝接着问何芳:“平章军国重事,卿之意如何?”
    何芳回应道:“臣以为王御史为官清廉,为人刚正,是为内阁不二之人选,然臣以为,内阁事务繁杂,阁臣之数明显不足,除新任次辅外,臣举荐天章阁大学士喻国良、御史台御史邱栋才入阁!”
    长乐帝点点头道:“我,那个朕,也是这般意思,内阁辛苦,不分昼夜操劳如是,添几个人手也是应该,内史令,你意如何?”
    粱玉瑶道:“臣以为平章军国重事所言极是,今浮州汛情吃紧,北境战事将起,西境、北境各州县缺粮,诸事应接不暇,阁臣任用刻不容缓。”
    长乐帝点头道:“说的是,刻不容缓,朕有心即刻下诏,就看严首辅能不能容得下新任阁臣?”
    到了严安清说话的时间了。
    可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事情变化的过于突然,三人配合的过于默契,严安清毫无准备。
    按照他的三步应对来?
    第一步先把事情答应下来?
    内阁算上他,原本只有四名阁臣,如今突然添了三名阁臣,这事情能答应下来么?
    这三个都是硬骨头,以后能听自己摆布么?
    不答应?
    皇帝、平章军国重事、内史令都开口了,不答应行么?
    看严安清许久未语,长乐帝问了一句:“严首辅,当真容不下新任阁臣?”
    怎么回答?
    如果不答应就是容不下。
    如果容不下,就证明严安清想操控内阁。
    往小了说,这叫独断专权!
    往大了说,这叫不臣之心!
    “陛下,内阁诸事委实繁杂,能得诸公相助,臣求之不得!”
    没得选,必须答应。
    这事能拖得住么?
    拖下去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反而会坏了严安清的名声。
    长乐帝道:“那便请内阁即刻拟诏,今日便让三位阁臣上任。”
    严安清称是。
    朝会不多时便结束了,没有一个人提起过工部尚书廖书鸣相关的事情。
    严安清回望着大庆殿,至今还没理清思绪。
    待回到龙图阁,内侍吕运喜来催诏书。
    严安清已经在朝堂上答应下来,只能让阁臣拟诏。
    他感觉自己一直被人推着往前走。
    待诏书拟好,吕运喜拿去批红,刚到申时,诏书下达,三位阁臣随即上任。
    王彦阳、喻国良、邱栋才刚刚上任,吕运喜又送来十几封奏章。
    这些奏章都是弹劾工部尚书廖书鸣的。
    内阁原来的三位阁臣,都默然不语,等待严安清的指示。
    但新上任的三位阁臣却没这个习惯,王彦阳看过奏章,当即开口道:“工部于河务之中积弊甚多,此事却当严查。”
    喻国良道:“浮州去年新修河堤,一场春汛,便出险情,工部在此事上无论如何都脱不开干系。”
    邱栋才道:“廖书鸣这贼子,贪赃枉法,今当拟诏,立刻将其革职严办!”
    原本的三位阁臣一时摸不清方向,盯着严安清看了半响。
    严安清不说话。
    一名老阁臣,名叫冯俊怀,在旁插了一句道:“浮州水患未消,河务正是当紧,此事若在工部出了差池,恐有不妥。”
    邱栋才冷笑一声道:“冯兄,依你的意思,以前工部还没出差池?”
    冯俊怀连连摆手道:“话不是这么说,以前的事情,还得仔细查证。”
    王彦阳道:“却待何时开始查证?”
    冯俊海道:“这,自然要等首辅吩咐。”
    喻国良道:“既是事事要等首辅吩咐,还要我等来作甚?多备几个书吏足矣!”
    邱栋才道:“今日若不拟票,明日我自上奏,弹劾廖书鸣。”
    冯俊海连忙道:“这怎么使得?阁臣岂能轻易上奏弹劾?这事情还得从长计议,等严阁老裁断……”
    王彦阳朗声道:“无论王某是不是阁臣,都是大宣的臣子,大宣水患连年不绝,若还是由廖书鸣掌管河务,岂不为大宣自招祸患?无论阁老允准与否,老臣明日必上奏章!”
    “这,这……”冯俊怀不敢说话了。
    如果这三名阁臣明日绕过严安清,上书弹劾廖书鸣,就证明内阁出现了严重分歧,也就意味着内阁彻底丧失了威信。
    这种情况下,严安清应该辞去首辅职务。
    严安清看着三位新来的阁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有办法压住这三位阁臣么?
    有!
    严安清当了十年首辅,他有数不清的手腕,有的是和这三个硬骨头周旋。
    可与他们周旋容易,与另一人周旋太难。
    当年以为他是个傻子,后来发现他不傻。
    又以为他久居深宫,不谙世事,直到太子监国之时,才发现文治武功,太子各有手段。
    而今又以为他年少,做事过于操切,待经历今日朝会,严安清明白了一件事。
    为什么总觉得自己比他更聪明?
    明知这事不占理,凭什么还以为自己能掌控一切。
    凭着朝堂上看不见的规矩?
    凭着规矩就可以不讲理么?
    万一他也不讲理,直接动用掌灯衙门呢?
    等见了徐志穹那天,无论讲道理还是讲规矩,恐怕都晚了。
    罢了。
    严安清自嘲一笑:“诸位,拟诏,严查工部尚书廖书鸣。”
    廖书鸣的官职肯定保不住了。
    能不能保住性命,却看皇帝心意。
    诏书不难拟,无论新老阁臣,个个都是好笔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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