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盛十七年的冬天格外寒冷,仿佛那场灿烂的银杏叶雨是一切的预兆。十二月初,京都处处银装素裹,走街串巷的卖炭郎迎来他一年中生意最红火的时节,崔家奴仆也来买炭,在侧门买下十几筐够全府上下用半旬,再由强壮的男丁背着层层分配,最后分到瑞雪园时,往往只剩下一小筐。
    这如何够用,瑞雪园的老嬷嬷盯着那点炭惆怅,冬日最难挨,眼下崔至臻还生着病,日日窝在房中不出门,见一点风就咳上半宿,这是根上的毛病,喝了药也总不见好,只能一天天忍过去。花朵似的小娘子被病痛折磨,偏生崔至臻乖巧懂事,很懂得不让院中奴仆为难,又似乎是平静接受了被轻视的命运,才更令人心疼。
    廊下守着黑乎乎陶瓷砂锅煎药的圆脸侍女气不过,猛地站起来撂下手里扇火的蒲扇,拽拽棉衣袖子走过去,用脚踹那竹筐,愤愤不平道:“这么点炭打发谁呢?这群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我们娘子是正经长女,平日疏忽对待也就罢了,她如今身子也不好,房间冷得似冰窖,还让不让人好好养病?”
    说罢拉着嬷嬷的胳膊要去管事的那里讨个说法,嬷嬷赶紧把竹筐收好,炭沾不得雪,潮了就不好烧,想想觉得圆脸侍女说得有道理,一直缺炭不是办法,便跟着她往前院去了,如此一来瑞雪园就不剩一个服侍的人,崔至臻还在屋里沉沉昏睡。
    药慢慢地沸腾,黄连和桂枝的苦味飘进昏暗室内,经过炭炉的热气熏烤,让崔至臻的梦都变得苦涩。她已经很瘦,瘦得看起来有些忧郁,这也是她无论如何都暖和不起来的原因,哪怕盖两三层棉被,手脚依旧冰凉,要塞汤婆子勉强入睡。
    从梦里挣扎出来,崔至臻慢吞吞地在被窝里翻身,没有被体温熨过的地方寒冷似铁,她难受地皱眉,恨不得把头也埋进被子,却怕闷死过去。
    她裹上厚厚的长褂子下床,想把屋子中央的炭炉挪近些,突然听见槛窗咚地撞了一下,一团毛茸茸的东西顺着窗缝溜进来,敏捷地跳下窗台,掷地有声,看来分量不轻。直到它走近,崔至臻看清它身上的褐棕相间条纹,才惊觉这是那日在太极宫捡到的梨花猫,又见它颠颠地往她身上扑,忙把它隔开,生怕它掉进炭炉:“乖乖,别烫着你。”
    抱着狸奴,发现它长胖许多,身量也大了,毛发柔顺,一看就是被人精心呵护过,放在怀里暖烘烘的。至臻把它带上床,宽大棉被连人带猫紧紧盖住,用手顺狸奴头上油亮亮的毛,喃喃道:“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被那位郎君捡走……”
    说着说着,她看见猫脖子上系的绳子,挂着一只皮质小囊,崔至臻取下,从小囊中抽出一张纸条,上面用舒展的字体写着:借戏半日,然未全复,至夜归还。
    简而言之就是:猫借你玩半天,但是由于它还没有完全健康,晚上的时候再还给我。
    崔至臻被逗得傻笑,目光移到末尾的提名“李昀”二字,手指颤了颤,默默把纸条折好,用脸蹭蹭狸奴,不知是说给它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你说你到底是惹上了什么人……哦,应该说,我到底惹上了什么人啊……”
    半日过得很快,至臻一直抱着狸奴拘在榻上,由帘帐围着,而它也颇具灵性,一声不吭,没有招来其他人的注意,她怀里卧着一颗跳动的心脏,以往觉得漫长的日子忽然走得快起来。她最后展开那张纸条,拿出很久没用的文房墨宝,在纸条背面写道:狸奴甚驯,感谢君善养之。
    她的字写得很大,短短两句就占了几乎所有篇幅,像小孩子练习写大字的情状,不过她确实没被人严厉地纠正过字体,写完才发觉太丑,和另一面的俊逸楷书形成鲜明对比,于是脸红。想了想,还是挤在纸缘一笔一划地写“崔至臻敬上”,把墨迹吹干,复折好放回小囊,重新挂在狸奴脖间。
    到了晚间,崔至臻踌躇该如何将狸奴送回,那狸奴却像得了指令一般,自顾自地跳下床往外走,长长的尾巴翘起,猫步迈得稳稳当当,爪子在雪地上一踩一个小脚印,至臻好奇,便亦步亦趋地跟着它,直到瑞雪园院口,狸奴钻进草丛,消失在雪堆里。
    她静静站了片刻,确定白茫茫的一片中再也找不到一点褐棕痕迹,转身回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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