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我搞糊涂了,真的,”伊薇打起了精神。她无意识地绷紧嘴唇,“我前三次见面的时候话题从来没有这么散乱过,一开始你提起了乔什,紧接着你又指出了我错误的用语——”
    亚度尼斯侧了侧头。
    “——好吧,不仅仅是错误的用语,你指出了我错误的思想,错误的观念——我真没想到在心理医生面前也要说那么多政治正确的鬼话。”伊薇烦躁地拿手指往后梳了一把头发,“我在镜头面前装得还不够吗?!”
    “请继续。”亚度尼斯说。
    “随便怎么样了。我知道我在见到你的时候说的话是错误的,可我这么说就是因为我信任你。”
    “也许这样很不好听,但这就是你的工作,亚度尼斯,人们到你这里来,把所有负面情绪都倒给你,用絮絮叨叨向你发泄不满和怨恨,要求你听他们心里最丑恶肮脏的部分,拿这个世界上最穷极无聊的小事侵占你的时间和思想,逼迫你理解他们的人生和状态究竟有多糟,然后他们把身上所有烂摊子全都扔给你,指望你解决他们的问题,而我们都知道,他们的问题是——”
    “——无法被解决的。”亚度尼斯平静地接口道。
    “没错。”伊薇说,“所有类似的问题都无法被一劳永逸地解决。人的心理状态是流动的,会随着时间、环境、经历等等无数种因素的变化而变化。”
    “如果一个人足够幸运,他的心理问题会在某一个阶段被暂时缓解,而当这个问题缓解到不影响正常生活的时候,他的心理医生就会告诉他,他们的关系应当终止了。”
    她的神色里带着挥之不去的阴影:“但那个问题还在。问题始终在那里,像是种子一样等待着下一个破土和萌发的机会。”
    亚度尼斯鼓掌:“你做了很多功课,伊薇。”
    “不打无准备的仗,”伊薇笑了,“这是我的信条。”
    “和心理医生的对话可不是一场战争,你不需要在对话里占据上风,或者将谈话视为一种比赛,把隐藏住你的真实问题看做胜利。”亚度尼斯说,“谈话的重点在于交流。”
    “深入交流的前提是信任。”伊薇回答,“如果他们不能胜利,我为什么要信任他们?”
    亚度尼斯说:“但如果他们中的某一个取得了胜利,你又会因为难以承受被他们说破心思离开。”
    “……没错。”伊薇说,“对你来说,这种心态应该很好理解。”
    她没等亚度尼斯做出反应,又说道:“但我很信任你,亚度尼斯,我非常地信任你。我试着在你面前不要说谎,一开始这很艰难,但越往后,我做得越好。我已经开始相信我们之间正在建立稳定的联系,我想也许是我足够幸运,我遇到了你——能帮助我走出困境的人,即使这种走出来的状态只是暂时的。”
    人们一般不会认为遇到他是一种“幸运”,亚度尼斯想。
    但这种认知误差完全无关紧要,而且也对伊薇的情况毫无影响,所以亚度尼斯没有开口纠正。
    他只是听得更认真了。
    起码看起来是这么回事。
    “……但就在我刚刚确定了这一点,确定了你是我遇到的最专业的的心理医生之后,忽然之间你就变了,你开始和我分享你的私人经历,完全是出于讨好我的目的。”
    “你开始随意更改话题,不对我的反应做出明确的反应,连最敷衍的那种那种答复都没有。不管我说了什么,你只是让我继续,这种感觉就像是我在唱独角戏,”伊薇说,“虽然我很喜欢唱独角戏……我是说,我很喜欢作为被观赏的人站在舞台上,舞台下的全都是我的观众,我确实喜欢这样。”
    她想起她刚刚和亚度尼斯见面的时候,他们的第一次和第二次谈话,整个过程里几乎都是她一个人在说,亚度尼斯在听,但她觉得他们应该已经离开了这种单纯的倾述阶段了。
    不管亚度尼斯想听什么,她已经说了所有她能说的。
    接下来,就算他试图从她这里得到什么更明确的信息,也应该是由他来引导她展露出那些内容,而不是她自己一个人绞尽脑汁地想。
    “你的表现太不专业了。”伊薇失望地说。
    亚度尼斯说:“专业。”
    他说:“在我们的谈话里,这个词汇出现的频率高到我无法视而不见。”
    伊薇说:“专业很重要。”
    “我非常确定这是你的真实想法,伊薇,但想法和想法之间也有显著的区别。当你进门的时候告诉我‘你穿成这样来开门’的时候,你知道这个逻辑是错的,但你的第一反应依然是使用这个被你认定了错误的逻辑。”
    “而当你反复强调‘专业性’的时候,那看上去这并不是你的第一反应。和‘专业性’相关的理论并不让你觉得舒适,相反的,它让你不堪重负,但你又必须保持你的专业性——所以你才会反反复复地强调这个词,巩固它在你心里的印象,”亚度尼斯说,“一种粗糙但非常有效的心理暗示。我相信你这么做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他观察着伊薇在他说这段话时急剧变化的表情,最终满意地发现他的推测完全符合伊薇的情况。
    要搞清楚事情究竟从哪里开始出差错一点也不难。
    他一眼就能看透。
    难点在于如何使用他人能够理解的方式去解释他所看到的东西——在训练士兵时他可以一言不发地下达命令,士兵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执行他的命令,可在治疗中,下达命令是不可取的。
    他需要说服他的客户。
    虽然不用说服他们他也能达到目的,可那样做很容易让这些脆弱的普通人类产生异变,无论他们是在短短几天内内脏衰竭腐败而死,还是忽然之间做出种种怪诞的、发疯般的举动,都不是亚度尼斯想看到的局面。
    霍华德说得对,现在是信息时代,他不能指望自己在搞出巨大的混乱之后还能全身而退。
    六十年代时他弄出的事情就已经够大了。
    他还因此被吊销了行医执照。
    “你是对的。”伊薇说,“我想……也许就是这样,就像你说得那样,我对‘专业性’这个词不堪重负。”
    “我现在知道该怎么把我的故事向你从头说起了。”她说,“我的两个妹妹出生的时候我已经上中学了,而她们花掉了我的父母大部分精力。哦,不要误会,我的父母没有厚此薄彼,父亲可能稍微有点,但那也是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和青春期的大女儿说话,但他实际上是关心我的,他经常瞒着我,悄悄向我母亲打听我的情况……”
    她微微地笑了:“但我确实体会到了被忽视的感觉。不是他们刻意的,他们很努力在平衡,可我猜事实就是这样,再怎么公平的父母也不得不对两个小婴儿投注更多的精力和时间。”
    “我想那就是我渴望得到关注的根源。”伊薇说,“但这不重要,我认为到这个阶段为止,我的心理状态依然是非常健康的。我的父母在这中间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我真的——我爱他们,我也爱我的两个妹妹。我可以调节这种失落。”
    第30章 第一种羞耻(30)
    伊薇渐渐觉得自己找到了感觉。
    畅快地向人倾述的感觉。
    她告诉了亚度尼斯许多她和家人相处的细节,比如她的两个妹妹在不同食物上的强烈分歧:年长一点的妹妹喜欢黄油,最小的妹妹却偏偏对黄油过敏。
    她的母亲不得不为自己的三个女儿单独制作食物——只是为了不显得厚此薄彼。
    父亲的工作时而忙碌时而清闲,忙起来的时候他会连续好几天在深夜回家,没有工作的时候,他“就像一条被忽视的狗狗一样期待有人陪他玩”。
    “妹妹们还小的时候,他可以和她们一起玩,无论是给芭比换装还是做木工,无论是乐高积木还是橄榄球,他都很厉害。但小女孩长大以后就不乐意和老父亲一起玩儿了——”伊薇笑着在半空中比划着,“所以,在我告诉你‘我能调节好自己’的时候,我说的是真的。”
    亚度尼斯问:“在你和你的妹妹们产生分歧的时候,你的父母是怎么处理的?”
    “我们没有过什么分歧。”伊薇说,“如果你是指一些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发生的争吵——父母会让我们自己处理。”
    “模范家庭。”亚度尼斯评价道,“好得有点不真实。”
    “不,不不不,我们还远远到不了模范家庭的地步,他们是很好的父亲和很好的母亲的,但他们不是好的妻子和好的丈夫。”伊薇往沙发的一边坐了坐,放松地倚靠在沙发扶手上。
    她脸上浮现出放松的笑意,用一种悄悄和人八卦的口吻说:“他们两个各自有各自的情人。”
    “现在听起来正常了。”亚度尼斯没有对此感到吃惊。
    “母亲的情人应该是固定的。我们家所在那条街走到底有一间很大的书店,书店的老板是个讨人喜欢的男人,留着漂亮的胡子。”伊薇轻快地说。
    “父亲的情人——根据我的观察,他的情人是不固定的,不过通常都是付不起大学学费的名校生,偶尔也会换成看起来就像是职场女性的高级应召女郎,但这些应召女郎不会陪他太久,我觉得他只是想换个口味尝尝鲜。”
    “但不管怎么换,这些女人通常都有相似的特征,年轻,这是当然,除此以外,她们聪明、优雅、谈吐得体,就算父亲离婚后打算再娶,选了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做妻子,我都不会觉得吃惊。”
    亚度尼斯安静地听着。
    他说:“你觉得他们互相知道这件事吗?自己的丈夫或者妻子另有情人这件事。”
    伊薇说:“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当这是演电影呢。”
    “而且他们一直以来都是分房睡的,”伊薇紧接着又说,“从我有记忆的时候起他们就分房睡,我从没有见过父亲从母亲的房间里出来,我也没见过母亲从父亲的房间里出来。”
    “我猜他们只在和我一起去家庭旅行的时候发生关系。我的两个妹妹都是在那个时间段里怀上的。”她说,“我即将步入中学的时候,我们三个一起去了巴黎;中学第一年结束的时候,我们一起去了英国,都是一个多月的旅行,他们俩睡在同一个房间里。”
    亚度尼斯适时捧场道:“你看上去不像是受到这种开放式婚姻关系的困扰。”
    “是没有。”伊薇回答,“但我是在已经成为一个演员以后才逐渐意识到他们的状态的,那时候这点程度的事情已经不会让我大惊小怪了。”
    “你的家人对你在电影中的暴露有什么看法吗?”
    “父亲抱怨过那些情节让他没办法去影院欣赏我的电影,母亲总是在忧心我是不是营养不良,”伊薇露出微笑,“我的两个妹妹都认为,如果我不拍那么多敏感的镜头,人们对我的评价会更符合我的实力。”
    “所以真正的问题是你的工作。”亚度尼斯说。
    乔什在心里轻轻地哼了一声。
    幸运的女孩儿,他想,拥有开明、聪明、宽容的父母,有两个关系良好又善解人意的妹妹,本来应该在她原有的那个位置上度过幸福的一生。
    不幸的是,她从小就有一个藏在心底的愿望。
    更不幸的是,她有这个条件,也有这个能力去实现自己的愿望。
    最最不幸的是,她最终实现了自己的愿望,至少在极短的一段时间里,她是世界上最耀眼、最独一无二的女星。
    从清醒过来,一直到现在大概搞明白了他身处何地,外面又是在发生什么事情以后,乔什就不再费心去思考多余的事情了。
    他不思考伊薇的心理医生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绑到这个房间里的,也不去思考他的庭审要怎么办。
    他也不再继续思考绑住他的到底是些什么东西——在清醒以后他做过挣脱这些束缚的努力,那些“绳索”灵活的反应在最初让他惊讶和赞叹,但后来就只让他恶寒和畏惧,因为它们的反应真的就像是什么活物一样。
    这实在是太诡异了。
    乔什在第三十多次尝试逃开却惨遭失败,并且被一种毛茸茸的绳索灵活地整理好被他自己的动作弄乱的衣服后,带着一身的鸡皮疙瘩选择了偃旗息鼓。
    那毛茸茸的触感其实还有点熟悉。
    在好孩子还活着的时候,乔什经常会将手放在他的脑袋和脊背上轻轻抚摸,那种毛茸茸的绳索给了乔什和好孩子一样的顺滑触感。
    只除了一点小小的区别。
    非常小,非常微不足道的区别:好孩子脑袋和脊背上的毛发,是不会轻轻地断裂,然后像虫子一样爬到他的身体上,亦或者像海草一样卷过来裹在他的皮肤上的。
    乔什不得不选择把全部的精力放在聆听外界谈话上。
    他想起来,几天前,他是告诉过布鲁斯·韦恩他希望再见伊薇一面。
    也许这种诡异的经历和诡异的折磨都是他为了见到伊薇所付出的代价。
    伊薇说:“我热爱我的工作。”
    不是因为她的小爱好。在她决定了选择成为一个演员,成为一个明星的那一刻,她还没有这种爱好。
    那时候她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做着明星梦的女孩儿。
    但足够漂亮,漂亮到她可以大声告诉所有人她会成为最伟大的明星,却不会招致公开的诋毁和嘲笑。
    和所有没有成为明星的人看待明星时所产生的羡慕一样,她对那些鲜花、掌声,那些关注度,那些狂热的喜爱心驰神往,雄心勃勃地做好了征服所有观众的准备。
    “……只是事情和我想得不一样。”伊薇苦涩地说,“完全不同。”
    她没在好莱坞的外圈混上太久就被乔什看中,在对方的运作下,她很快就接到了几个试镜,也拿到了不错的三号或者二号角色,初步打响了名声。
    然后,非常按部就班的,她开始和人竞争女一号。
    女一号的竞争比二号和三号更激烈,更不可测,也更让伊薇理解好莱坞的运转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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