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你可能对我有些误解,斯特兰奇。”亚度尼斯微笑着靠过来,“车祸的事情我很抱歉,但,说真的,那不是我的错。”
    “你开的车。”斯特兰奇提醒道。
    “命运开的车。”亚度尼斯说,“——或者也不能说是命运开的车,是我从很多种命运里选择了这一种。信不信由你,斯特兰奇,我选的是最好的一种。”
    “你不是魔法师。”斯特兰奇看得出来,但他也同时能看出来亚度尼斯非同一般,“你到底是什么东西?还有韦恩这个姓氏,你到底是不是韦恩家族的成员?难道韦恩家族的人都和你一样?”
    “我是后来加入韦恩的。需要一个合法身份。”亚度尼斯说,“那不是我想说的重点,其实我过来是向你辞行的,斯特兰奇。”
    “终于!你和你的康斯坦丁。早该走了。”斯特兰奇毫不客气,“尤其是康斯坦丁,他这一年里损坏的道具和建筑比我们过去十年一共损坏的还要多。怪不得都说他是三流魔法师。”
    “你当然有资格这么说。”亚度尼斯微笑。
    毕竟是至尊法师,英雄的范本。换别人说可能会被康斯坦丁不小心整进地狱。虽然康斯坦丁也不在乎别人怎么评价他,然而被康斯坦丁记挂上名字本身就是个灾难。
    亚度尼斯招了招手,没一会儿康斯坦丁就冒了出来,咬着烟、拎着手提箱走到亚度尼斯身边。
    他敷衍地抬抬手权当打招呼。
    斯特兰奇斜着眼睛看康斯坦丁:“你还活着啊。”
    “我可没那么容易死。”
    “下次召唤出怨灵有本事别拉我当打手。”
    “我没准备好别的招时你很好用。干嘛怎么小气,法师?”
    “是博士!”斯特兰奇火大地强调,“博士!”
    “你的学历降级了。可怜啊,不过你也不是没有上升的余地。”康斯坦丁说着,突然在亚度尼斯含笑的凝视中停了嘴。
    斯特兰奇当然将他们之间的对视看在眼中。
    类似的事情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了,斯特兰奇反正是从没搞懂过亚度尼斯和康斯坦丁之间到底什么关系。
    说是主仆吧,显然康斯坦丁经常恶劣地冒犯亚度尼斯;说是恋人吧,康斯坦丁对亚度尼斯偶尔会谦卑低下到旁观者都心酸的程度;硬说的话有点像这两者的结合体……那岂不是更怪了?
    “你到底怎么落他手里的。”斯特兰奇吐槽了一句,“契约这种东西又不是不可以解除。”
    这是最怪的部分。
    斯特兰奇不止一次听到亚度尼斯这么提议,他总是用那种不合时宜的愉快态度,语调轻松地告诉康斯坦丁,只要他想,随时可以离开。
    康斯坦丁每一次都拒绝。
    ……大概是他们之间的游戏吧。斯特兰奇不想知道细节。他瞪着这两人看了一会儿,见他们都没动作,只好挫败地叹了口气。
    “去哪儿?”他问,抬起了手臂。
    第117章 第四种羞耻(17)
    “我还以为你打算回哥谭。”康斯坦丁四仰八叉地坐在沙发上,手里把玩着从茶几底下的抽屉里摸出来的小提琴,“不回去看看?都过了有一年多了吧,布鲁斯也该消气了。”
    “消气这个词从来不在布鲁斯的词典里。”亚度尼斯说,“他最多只能做到假装忘记了,不提起这件事。”
    “那不是一个意思?”康斯坦丁发出了灵魂提问,“你还真想他发自内心地原谅你啊?”
    “小心点,别弄坏了。”亚度尼斯接过小提琴,熟练地架在肩膀上试了试音。
    “你还会拉小提琴?别说,你这样子还真有点艺术家的调调——不过是主打卖脸的那种。”
    康斯坦丁几乎是从沙发上弹起来,忙不迭地摆出了马上就要逃到另一个房间的架势。起步冲刺动作都做好了,要不是亚度尼斯只单纯地调了调音,他肯定会撒腿就跑。
    “我当然会了。”亚度尼斯困惑地看着康斯坦丁,“我擅长绝大部分艺术表现形式,尤其是周围人会的东西我都会跟着学一点。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形象?”
    康斯坦丁眼里的亚度尼斯当然绝不可能不食人间烟火,他只是从来没把亚度尼斯当成有心智的东西看待过。
    他有很长时间都怀疑亚度尼斯的生活日常就是满世界晃荡着,引诱各种无知生物,包括但不限于人类、魔鬼、天使、怨灵等种族,然后把这些可怜的家伙都搞疯——各种意义上地搞,和各种意义上的疯。
    但转念一想这显然不现实,不管怎样,亚度尼斯哪怕是仿都仿出了点人样儿。看看韦恩那一家倒霉蛋,甚至包括大聪明布鲁斯在内,都还觉得亚度尼斯哪怕肯定不是人,至少还和人类有些共同点呢。
    “遇上你算布鲁斯倒霉。”康斯坦丁说。
    “我以为你觉得你自己是最倒霉的?”
    康斯坦丁沉默了。
    “我不知道。”他说,“有时候我确实忍不住想,或许遇见你是我的幸运。”
    “哦?”
    “我想你是爱我的。”康斯坦丁平静地说,“错觉,妄想,精神错乱,都没关系。我体会到了。”
    亚度尼斯歪着头,眼瞳微微扩大,仿佛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又仿佛正因为对他的深爱表现出明显的生理反应。
    难道亚度尼斯没有明确地表示过他目前的这具身体是纯粹的人类吗?
    当亚度尼斯凝神看来,当亚度尼斯的身体紧贴着他,那具人类的身体确实有反应。
    心跳加快、皮肤发热、呼吸急促、瞳孔扩散……哪怕这些细节都是由那个藏在“亚度尼斯”之后的东西精密地调节出来的,哪怕这一切从本质上说都是欺骗的手段,但,凡人所能感悟到的爱无非就是这些了。
    康斯坦丁不会深究更多。他不去想“亚度尼斯”本身。
    他知道,但他不像斯特兰奇。像是斯特兰奇那样的人依赖着精神的力量,他们必然会有伟大的抱负、高尚的目标,他们有纯净的灵魂,好比钻石,能够被折磨,越是被折磨就越是璀璨。
    他自己更像是……厚颜无耻地说,大约是珍珠吧。
    核心是砂砾之类的杂物,柔软的蚌肉受此痛苦而分泌出物质将其包裹,最终变得光洁,甚至称得上美丽和可爱。但不像坚硬的钻石,珍珠既脆弱又柔软,就算被仔细地养护,也很容易光泽消退,黯淡失色。珍珠的保质期无非百年。
    康斯坦丁知道,但他不去想。
    如果破开他,大约也就只是一枚尚可的珍珠吧。但百年对一个凡人来说也够用了。
    ……凡人。哈。
    看来亚度尼斯确实理解他。
    “给我画一幅画吧。”康斯坦丁要求道,“不是画像,就是画一幅画给我。”
    一如既往的,亚度尼斯满足了他。
    画室相当庞大,规格可与卢浮宫媲美。这个规格里当然也包括了画室中陈列的各种作品,每一幅画、每一座雕塑下都有作者的签名,而且显然都是从未流传出去的画作。
    亚度尼斯在柜之前挑选画具的时候,康斯坦丁就在画室中打转,在每个作品前停留一会儿。
    它们大概率都是亚度尼斯亲自上门,运用各种手段让其作者接下订单的。主要因为作品中的某些内容太过——不好用美丑形容,只能说普通人看了就会丧失理智。想想也确实有很多名字的主人在临死前精神出现异常,很难说不是亚度尼斯的……
    “不关我的事。”亚度尼斯在画室的另一端提高了声调,“都是克苏鲁的错。祂喜欢艺术家,优秀的艺术家很可能在梦中得到祂的眷顾。”
    ……居然不是亚度尼斯的错吗?
    “顶上了天,我也最多只算是带路党。”亚度尼斯又说,“因为我是‘欲望’的终极体现,基本上算是活着的‘缪斯’,和我相处之后的艺术家更容易灵感爆发,吸引到祂的注意力。”
    “至少他们看到你的时候应当感觉自己很幸福。”康斯坦丁想了想之后说。
    他在一幅画像面前久久停驻。
    这是同一个画家所创作的系列主题画中最核心的那幅。
    整个系列似乎以星空、烈阳、向日葵和蝴蝶为主题,整体的色彩极其艳丽,笔触大开大合到堪称粗糙,甚至能清楚地看到笔刷和刮刀在颜料上留下的痕迹。
    但这幅画却被描绘得极其优雅和细致,密密麻麻的线条疏密有致地分布在整个画面上,勾勒出森林顶部的浩瀚星空。画像的视角似乎是有人站在中心朝上仰望,高大的树木密布在画像边缘,仿佛一间不可逃脱的牢笼,然而身处于牢笼之中的人或许也根本不想逃走。
    他痴迷地仰望着天穹,而天穹也低头俯视着他。夜空如此美丽,创作的激情在画家的心中沸腾激荡,他注视天空到目眦欲裂,于是不可避免地看到了……星星们。
    这是不需要欣赏能力,只需要灵感就能看出来的。这幅画的核心是星星,美丽的星星,只在画中留下一个个小点,每一个小点的色彩都难于描述,那是一种泛着灰的白,泛着红的灰——让康斯坦丁认出了颜料的原材料。
    亚度尼斯毫无疑问地给了画家一点自己的血肉。而这些血肉全都被用来描绘星星。
    世间能存在的极致之美,吞噬着画家和观众的理智。那些星星仿佛存在于画框之外,存在于天穹之上,正遥遥与画家和观众对视,而观众也借由那些星星与画家本人对视。
    难道她不美吗?难道她不完美吗?难道你不爱她吗?画家遥遥地感叹着,询问着,莫大的幸福涌上了康斯坦丁的心头,啊,得到神灵的垂青是多么令人狂喜啊,康斯坦丁用尽了所有的意志力,才没有在画室中歇斯里地尖叫,才没有拔腿狂奔……
    “那是妈妈。”亚度尼斯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的身边,将一只手搭在康斯坦丁的肩膀上。
    康斯坦丁发着抖。
    他试图说话,却只挤出不成调的破碎喘息。
    “她还怪喜欢你的。”亚度尼斯说着,把康斯坦丁揽在怀里,对那幅画说,“他是我的。你会把他弄死的,找别人去吧。”
    “哈、你……呃、咕、感情如果、如果我不会被弄死……”康斯坦丁挣扎着说,“你还真……真打算玩儿、玩儿个花的啊、啊!”
    亚度尼斯忽然笑了。
    “我告诉过你,我根本就不算是已经出生了,对吧?人类们是怎么看母亲腹中的胎儿的?是将它看做独立的人,还是母亲的一部分?”
    亚度尼斯的手指擦过康斯坦丁潮湿的嘴唇,顺着一线缝隙探进去,不紧不慢地按着柔软的舌肉。
    “她是我的母亲。”亚度尼斯说,“她与我同在。”
    康斯坦丁厥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康斯坦丁发现自己躺在一座沙发上,小小的触手殷勤地按摩着他的身体,康斯坦丁立刻触电似的跳下沙发。
    亚度尼斯面前摆着一方矮桌,桌面铺开宣纸,手边则是砚台、毛笔和墨块,更旁边还摆了三碗清水。
    虽然对艺术毫无了解但康斯坦丁至少认得出这都是些什么东西,毕竟遥远的东方古国也流传出不少典籍,哪怕康斯坦丁其实从来都没读懂过具体的内容:那些东西实在是太过艰涩了,康斯坦丁自己对比过译本,死活弄不明白为什么几百字的原本,翻译——注意,是翻译,而不是翻译后的注释本——却能写出数十万字。
    注释本就更夸张了,据说几百字的原本根据不同的理解可以拆出十多种流派,不同流派间甚至可以彼此对立,然而双方的内容却又都符合原本的记叙……
    亚度尼斯研墨。
    他执笔的姿势似乎很标准,仿佛持握一株带着刺的花。他饱蘸墨水,然后开始在宣纸上描画轮廓,几乎只用毛笔尖端的细细一根,绘出毫毛般纤细的线条。那线条在他手下仿佛青烟逸散,而后湿墨点出山丘,浓淡转向;再横笔侧擦,数笔挥就。
    墨沁如血如清水,烟散林中。
    他最终放下毛笔时长出一口气,让开身体,让康斯坦丁看画。
    纸上赫然是林间明月之景。松月相照,胧光缥缈;月出惊鸟,高木隐羽;林生青云,云笼峨峦。
    “……你画这个画得比油画素描之类的好看。”
    康斯坦丁干巴巴地说。
    “故国神游之景。”亚度尼斯谦虚地说,“画法都是拾人牙慧罢了。”
    “……你最开始是东方人?也没见你回去或者提到过啊。”
    “我现在还是不合适回去了吧,会带去灾难的。”
    “霍霍别的地方就行?”康斯坦丁翻了个白眼,心情复杂,“……我替他们谢谢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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