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回答得很流畅:“老板这次出行没有做日程安排,只是说到了再看,还说前几天里都不用担心工作的事情。”
    “她是说就当是度假。”查尔斯叹了口气,“但我们是从她手里拿工资的人,哪怕她真是来度假的,我们也得安排好她的度假流程……我们又不是来度假的。”
    以他们目前的身体状态肯定是不可能工作了。相比工作,查尔斯更担心别的事情,比如他们昨晚在森林里……首先可以排除中毒,他们什么都没吃,最多也就是在花海里滚过,周围那么多人都干同样的事,显然那地方对人体没有妨碍。
    也许是他们着凉感冒了。想到这,查尔斯从洗漱袋里翻出了温度计,给自己和杰都测了温度。
    “没有发烧。保险起见还是吃点消炎药吧,维生素片也吃点。唔。”他说着说着就捂住嘴,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又说,“你知道止吐需要吃什么吗?杰?”
    “我带了晕船药,这个止吐。”杰正在翻他自己的行李箱,边翻边说,“我还带了冰袋和薄荷膏,哦哦还有防虫的喷雾,还有大……”
    “那个不要。”查尔斯打断了他,“扔掉。戒了。”
    杰乖乖把东西丢出了窗外,防水的化妆袋在海面上激起小小的浪花。他把脑袋探出去,确定东西掉进海里了,才缩回头,挪到查尔斯身边,和他分了药吃下。
    刚吃下去没几秒,肯定还没有起效,但可能是心理作用,无论查尔斯还是杰都感觉自己好多了。
    他们结伴去二楼找伊薇。
    “请进!”门敞开着,大概是在里面听到了脚步声,伊薇扬声说。
    查尔斯和杰各做了一番心理建设,才慢慢走进房间。
    伊薇慢条斯理地把玩着手中的一枚蛋……不,是水晶?还是别的什么?
    不管那是什么,它看上去颇似一枚难以分清大头小头的蛋。比鸽子卵稍小一圈,表面光洁无瑕,在伊薇纤长的手指中,它呈现出某种珠宝首饰才会有的艳丽质感。
    在三个指头的支撑下,它稳稳当当地直立着。至少这东西应该不算重,否则不可能有用三个指头就托得那么稳,而伊薇甚至能用小指拨动它,让它在她的手指上旋转。
    和指尖陀螺比,这玩意最大的区别也不过是转得没那么丝滑,持续的时间也不算长罢了。
    等查尔斯和杰走到她面前,才意识到伊薇面前的小桌上正摆着一盘这东西。
    那是个很大的果盘,哪怕放个榴莲周边都还很空荡,堆几个桃啊苹果的也绰绰有余。如今果盘里满满当当的都是伊薇指尖的东西,视觉效果相当炸裂,活似伊薇摆了一盘水晶小山一样。
    伊薇也不问他们俩为什么面色青白,更不关心他们昨晚去了哪里,干了什么,又或者为什么身为助理没有第一时间来找老板。她用下巴点了点果盘,说:“拿一个。”
    查尔斯和杰照办了。
    入手才发现这东西是有缝隙的,并不是光滑一片。查尔斯观察着,将它举起来朝向阳光,这才发现它的表面遍布着核桃一般的凹凸纹理,就像叶片上的脉络,浑然天成,极富美感。只是那些凸起太过细微,甚至连手指都很难觉察到,只是能感受到那种奇特的吸里——大概就是这些纹理造成的摩擦力吧。太光滑的东西手感其实并不细腻,而这东西摸起来近似于羊绒,那种绵软、厚密,同时又滑润亲肤的感觉,甚至比羊绒更胜一筹。
    “这是活的。”杰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一样悄声说道,“里面……里面有东西,是活的。”
    他最先感受到的是它的温度。和人的体温几乎一致,但杰刚刚冲过凉水,手还是冷的,因此感觉得十分清晰。
    “当然是活的。”伊薇看了他一眼,她没有仰头,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杰的肚子,“这是我们拍摄的重要道具——最新一批的,马上就要孵化出来了。”
    第145章 第五种羞耻(17)
    可不就是最新一批吗?昨晚刚生的,热乎得很。
    伊薇好整以暇地看着立在跟前的杰和查尔斯,越是打量就越是感到满意。
    把演员这职业做到她这一地步,其实就已经没什么所谓的“发展方向”了。说得直白点,她已经成功地将自己的形象和性感、美艳、大尺度联系到了一起,人们只要在影视作品里看到她,就知道接下来的戏份一定离不开这三个词,于是还没有等剧情进行到那一步,就提前享受到了那种刺激所带来的兴奋。
    坏处当然不胜枚举,比如每个演员的大忌,戏路定型;但换个角度看,只要不追求更宽广的戏路、更广阔的发展前景,其实“被定型”这事儿……那是相当的香啊。
    那代表着广泛的认知度、路人缘,代表着这条方向的大门将长时间地向你敞开,更代表观众和影评人对你在某一方向上毋庸置疑的认可。能做到这个分上,其实也是毫无疑问的成就,能被写在墓碑上作为墓志铭的。
    伊薇目前就已经抵达了这个高度。可以说,在她目前所走的这条路上,已经没什么更高的山峰可供她攀登了。
    嗯,严格意义上也还是有的。
    伊薇知道主人曾经以编剧和导演的身份混迹过好莱坞,据说伟大的主人借助私人关系要到了惊世骇俗、超凡脱俗的绝妙剧本,并且同样也借助私人关系请来了不可名状、不可言说的重磅人物参演。
    而电影所取得的成功同样也是空前绝后的:据说那个位面从此陷入了永恒的狂喜和欢宴中,已经被主人送到了祂最最完美的原初之父身边,聆听与欣赏原初之父的盛大表演,为原初之父的演奏发出永恒的欢呼……
    伊薇还远远做不到这点。
    但她有信心凭借自己的努力为主人开拓事业,为主人带来更多的祭品——不,主人不这么形容,那就,为主人带来更多的玩具……不,主人也不承认祂将人类视为玩具,那么,就,她将为主人带来更多的信徒!
    可惜主人不知为什么似乎对自己的信徒怀有强烈的恶——啊呸,不,主人对自己的信徒怀有格外深沉的情感。
    祂总是极力确保信徒们能沐浴在祂的光辉和魅力之下,在主人的花园里,他们将获得永恒不死的生命,不知疲倦地繁衍。
    他们将不停地吞食,既吞食他人而已吞食自己;他们生长,交媾,在交媾中同样吞食直到肢体萎缩,骨骼断裂,皮肉外翻也不止息;他们将源源不断地生产,直到皮囊胀破,骨血耗尽,直到他们的肉体残破得像干枯的枝叶,一阵风都能吹碎;直到此时,他们依然可以吞食,吞食彼此和子嗣,并在最后一次生产中重新生产自己。
    伊薇旁观过整个流程,不禁叹服于主人天才的构想。
    另外,以及……
    主人的爱……真是美妙而沉重的东西啊……
    “相信我,你们会在这座岛上玩得很开心的。”伊薇亲切地说。
    她将粘着细碎红宝石的指甲撬进卵或者蛹的缝隙,缓慢地一划,伴随着一声撕裂丝绸般的响声,这东西被打开了。查尔斯和杰都不由屏住呼吸,紧紧盯着伊薇手中的东西。
    这枚卵或者蛹被完整地分成了三瓣,像被强行撕开的花苞般一样有气无力地半拢着。伊薇用另一只手翻开了外皮,动作还蛮小心的,很注意地没有去破坏外壳。
    一阵浓烈的香气从“花苞”中飘出,那香气和他们昨夜在花海中嗅到的别无二致。杰和查尔斯都微微俯下身,好奇地透过小孔去观察里面的东西。
    在晶莹剔透的外壳当中,被包裹着的……是一小团液体。
    它的表面凸起一个极高的弧度,像个指头尖,表面微微反光,像是被烧成了液态的某种金属。就连那粘稠、硬质的感觉,和都和熔化的金属相差无几。
    伊薇做了个他们怎么也没想到的举动——她将手托在下巴下面,一仰头,将“花苞”中的液体倒进口中。
    杰倒抽一口凉气,往后退了一步,无意识地靠向查尔斯。查尔斯安抚地握住了他的手,但自己的表情也很不好看。
    伊薇把空壳丢到果盘边上,闭上双眼,扬起下巴,慢慢地品味着。半晌才喉咙一滚,把东西咽了下去,复而满意地长出一口气。
    这吐息香甜诱人,远胜任何名贵的香水。
    查尔斯和杰目瞪口呆,吓得人都傻了。
    “老老老……老板,你你你、你干什么?”他吭哧吭哧地说,“那、那东西能吃?”
    “能吃。味道相当好。比你悄悄夹带的‘违禁品’好多了。”伊薇懒懒地说。
    这个“违禁品”是她列的。不仅是许多不能明说的东西,还有些处方药,包括大部分的镇静剂、止痛药。伊薇对助理的要求其实相当严苛,基本上就是禁止一切会导致上瘾的东西,她的原话是“我需要意志力非常强的人做助理”。
    不过她对查尔斯和杰的要求放松了些,只是单纯的禁烟禁酒,因为她嗅觉很灵敏不喜欢闻到这些臭味。
    两人私下猜测她对他们放松是因为他们俩都是gay并且是一对,还感情稳定。
    “我已经丢了。”杰说。
    他的接受能力比查尔斯高些,不就是生吃蛋吗——那玩意应该是蛋吧,鬼知道,就当是好了。生吃蛋甚至算不上小众嗜好,日料店里生蛋都是拌米饭的,杰还蛮喜欢那种味道和口感,次次必点。
    可能是偏僻小岛上的另一古怪习俗。
    “这安全吗?”查尔斯也想通了,飞速进入了状态,“经过检测了吗?如果可以的话老板还是吃熟食比较好,这东西怎么烹饪?”
    “我没试过弄熟……”伊薇也被问得愣住了,“也许弄熟之后味道会更好。总之这一盘都交给你们了,就当我的礼物。那边还有两箱,你们搬走吧,照顾好它们。”
    “怎么照顾?”查尔斯问,“对温度和湿度有什么要求?”
    “放着,看着,别离开太远。”伊薇说,“这座岛就是它们的繁衍地,什么额外的工作都不用做。就是别让它们被吃掉,毕竟,岛上当然会有吃这东西的——对吧?”
    她似笑非笑地又看了两人一圈。她还是看的肚子,这次查尔斯和杰都注意到了,但没能理解她为什么这样。
    查尔斯清了清嗓子,说:“明白了,老板。”
    “出去吧。”伊薇垂下头。她忽然看起来非常疲倦,意兴阑珊。“确保伊芙琳的所有要求都得到满足,明白了吗?我指的是任何要求。不管合不合理,满足她。实在做不到的,告诉我,我会去办。”
    查尔斯和杰对视了一眼。杰递了个眼神过去,表示“你看,我就说吧,老板和妹妹感情超级好”。查尔斯没搭理,而是镇定地朝伊薇点了点头。
    “明白了,老板。”
    “我觉得这座岛有点无聊。”伊芙琳说。
    “怎么样才不无聊?”希克利问她。
    “不知道,我也没有想好,但总感觉应该和平时的生活不太一样才对。不然我们专门跑到远离生活的地方干什么呢?”伊芙琳又往地上踹了一脚,踢飞了什么小玩意,“但是我们到这座岛之后做的事情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哪怕现在也一样,散步的地方确实是从公园换成了森林……我们带的也不是野餐而是求生道具,可是,这一点点变化根本没什么意思嘛。”
    “我比较喜欢稳定的生活。”
    “哦,那你过去的生活肯定很不稳定。”
    “我也可以一直过着稳定的生活,清楚自己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并且对自己本来的生活很满意啊。”希克利不服气地辩解道,“又不是故事里的角色,口里一套心里一套。”
    “你以为故事是什么呀,雅各!故事本来就是生活!我只是写出了生活里始终被忽视的那部分而已,并不是凭空制造出戏剧性,或者捏造出几个角色、在心里模拟和推理他们之间的碰撞。我写下的是本来就存在的东西。”
    希克利抖了一下。
    “不,没害怕,我不害怕。”他半开玩笑地说,“请继续说,我一点也不怕。”
    伊芙琳说:“其实我一直不理解为什么他们都说我写的是童话,是,我笔下的主角大部分是小孩子或者青少年;是,所有感情的发展止步于牵手,全文不会出现任何脏话;是,小动物会说话,植物有自我意志……那也不意味着我写的是童话呀。”
    “我觉得,其实对你的故事是不是能被归类在童话里,似乎是一直存在争议的。”希克利了解过情况,“你的故事更多被归类在青少年文学里。”
    “那还不如童话呢!”伊芙琳做了个鬼脸,“青少年文学最逊了。只有傻瓜才会去读那些东西。青少年的时候就该接受世界名著的熏陶,比如萨特、伍尔夫、加缪……”
    “我不知道。”希克利被逗笑了,“我想以他们来开启阅读生涯的话,恐怕没几个人能养成阅读的习惯。”
    “那是儿童时期就该做的事。先从格林童话开始,然后读欧亨利、契诃夫、茨威格、王尔德、海明威和毛姆这类书入门,紧接着到了青少年时期就可以考虑更严肃的作品。”伊芙琳说,“我们三姐妹都是按这个顺序读书的,在我们身上都很有效。”
    希克利实话实说:“我没从伊薇身上看出来。她虽然并不算愚蠢——”
    可也着实不太明智的样子。
    反正不像是经受这些经典大家的熏陶后长出来的。伊薇……其实颇有些野蛮生长的意思,希克利认为她身上的兽性是要远大于人性的。
    “那有什么办法呢?理性,智慧,意志,那都是一砖一瓦、一步一个脚印才能勉强修建出地基的东西,要摧毁它却只需要一天或者一件事。”伊芙琳说,“这是没有办法的。生活里教会你的东西,总是会比书里教会你的更深刻。”
    她仰起头,光芒照在她的脸上,却被脸颊边的发丝遮挡住了,留下一片很小但很深重的阴影。
    希克利情不自禁地说:“有时我觉得你……”
    森林里刮起风。
    伊芙琳转过头:“我什么?”
    希克利的视线被前方晃动的树影中所暴露出的一抹亮色吸引。他说:“我们可能真的碰到了你想要的那种不同寻常的东西。”
    伊芙琳立刻把头转了回去。
    他们站在小路上,好奇地窥视着枝叶掩映中的东西。叶片与树枝交叠,漏出一个个小小的孔洞,仿佛无数只小小的眼睛,也无声地、默然地窥视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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