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戒线在街角小巷里的下水井旁边围了一圈,这里是个小集市,早上和晚上会有小贩出来摆摊,平时虽然人不多,但毕竟身处闹市区,有什么事也很容易被发现。
    最先发现异常的是卖水果的,他这几天总是能闻到一股臭味,这让他十分嫌弃旁边的卖鱼车,变着法的奚落了人家三四天,卖鱼的自知理亏,从来不跟他计较,后来也发现了不太对劲,这臭是真臭,但是好像不是他的鱼腥味,两个人穷对付了一会儿,终于把目光放到了身后的下水井上。
    三伏天,顶热的时候,男尸捞出来的时候已经腐烂了,在下水道那种地方,身上长满了霉斑。小巷里虽然没什么人经过,临着的街却总是热闹非凡,证据是别指望留下什么。尽管如此,技术人员还是把小巷翻了个遍,这里乱七八糟的,什么东西都有,零零碎碎的生活垃圾,没哪个看起来跟案子沾边。
    连累了鱼贩被挤兑了好几天的尸体躺在井旁边,面容模糊,被泡肿了整整一大圈,就这样,跟刘乃超看起来仍有几分相像。
    赵黎本还抱着侥幸心理,一到现场心下就是一凉,一股无名火从心底猛地蹿了起来,他狠狠抽了几根烟才把这股难以言明的压抑咽了下去,车衡用力地捏了他好几下,跟技术人员一起去看现场。
    这条巷子实在是没什么价值。法医组把尸体装袋抬走,车衡蹲在井边往下看了许久,不知道在看什么。
    一个技术人员从他身边匆匆走过,他抓住他的胳膊,指了指污水井:“那里有个东西。”
    一个小小的东西在污水里泛着光,也不知道是什么,技术人员用工具把东西捞了上来——是一个白色的纽扣。
    车衡微微眯了下眼睛,技术人员把其装进证物袋里,带走了。
    赵黎还在警戒线外面的电线杆旁边站着,脚下一大堆烟蒂。
    法医人员加班加点,当天就出了dna的化验结果,这具男尸,就是刘乃超。
    虐童系列案就这样彻底的结案了,可是没有任何一个人高兴得起来。与此同时,负责排查抛尸现场附近几个主干道的监控的刑警报告,发现了一辆救护车经过,对比车牌号之后发现,这正是几天前四院开出来的那一辆。
    而车衡发现的那一颗纽扣,是医务人员的白大褂上常用的一种。
    赵黎的心脏几乎要飙到了八十迈,拿着报告走出了办公室。刘乃超的尸检报告使得刑侦队的所有人的心情都特别沉重,好像潜伏在水下的怪物终于露出了触角,然而巨兽庞大无比,任凭枪林弹雨,都好似打在棉花上一般无力。
    赵黎这次离开没有多久,回来的时候,浑身都散发着戾气。办公室里的人瞪着眼睛看着他大踏步地走回来,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一把把文件砸到了自己的桌子上,紧紧地抿了下嘴巴。车衡快步跟过去,赵黎在原地转了个圈,回身一脚踹向了自己的办公桌。
    随后,车衡的手臂从他的腋下穿过,一把扣住了他的肩膀。
    办公室里鸦雀无声。
    赵黎的全身都在剧烈颤抖,双目通红。车衡没有说话,手紧紧地扣着他的肩膀,像是要给他一些力量似的。赵黎深呼吸了好一会儿才算是平静下来,车衡试探地放开他,赵黎挣开,抹了一把脸。
    他看向车衡,指了指桌子上的文件,嘴唇动了动,似乎是要说什么,办公室的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于是他强把那些话咽了回去,抓起桌上的烟盒走了出去。
    怎么就那么巧,尸体的死亡时间就和救护车在附近主干道路过的时间一样?怎么就那么巧,下水道里的扣子就是白大褂上的?就算这都算不得证据,难道还不足以说明四院的嫌疑吗?他他妈背后到底有什么,连查都不能查?!
    他赵黎当刑警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见过这么难拿的搜查证!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四院那个小男孩,那张挂着一颗泪珠的脸。他永远记得他和江酒臣离开的时候那个小男孩的表情,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的怨怼与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那双透亮的眸子在那时就已经变成了一对枯萎的无机质,里面是死水一般的绝望。
    他的辖区里,有一座合法的监狱,有一座新时代的集中营,他怎么能不管?
    可他怎么管?
    赵黎从未有过如此无力的时刻。
    他在走廊里抽完了半盒烟,缓缓地站直身体,朝办公区走去。
    昏暗的走廊与外面有一道光影之隔,赵黎从阴影中迈出,逆着光,身影笔直。
    他必须要查下去。
    真正的夜幕即将来临。
    第56章 无边之夜(八)
    跟江酒臣相比,邻市的阴差一定是一个正经人,没什么事一般不在上面乱晃,江酒臣终于摸清了他的活动范围,是因为那天那个小男孩。
    他生前与他有瓜葛,魂灵上便会与他有联系,而他正好在另一个阴差的辖区里。这个小男孩成了江酒臣找到那个阴差的结。
    他是网瘾中心成立以来,唯一一个自杀成功的孩子。经赵黎这么一搅合,四院到底还是有些人心惶惶,里面的孩子多少能听得风声,心里隐约升起一丝期冀,就在这档口,男孩自杀成功了。
    他趁人不注意留下了一根筷子,借着上厕所的时间,把筷子头磨尖。在这里上厕所不允许锁门,不论来多久都是一样,但是他最近安分了许多,陪同他上厕所的盟友允许他关门了。
    虽然他因为如厕时间过长被加了好几次圈。但是他知道,不等下一次点评课,他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点评课已经将近快两周没上了,是有那个警察的原因吗?
    不过他对这些已经不感兴趣了。
    听说那个姓杨的禽兽明天就要把这里恢复正轨了。十四岁的男孩冰冷地看着自己的手,面无表情地用指甲钳把手腕剪得稀烂,然后他拿起了那根筷子,狠狠地刺向了自己的喉咙。
    死亡比他想象中要来得慢得多,那么疼,像被电击的时候,好像还没有那个时候疼。他听见人们的大喊,身体好像被人拉扯,一切都是模糊。
    片刻后,熟悉的,几近撕破灵魂的疼痛再次席卷而来。
    别墅里,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谢顶男人挂断了电话,神情阴冷,他招了招手,一个保镖模样的人走了过来,弯下腰。中年男人的眼睛眯了起来,说:“四院死了个孩子,赔给了家长四十万,你去告诉那个人,那个姓赵的,不能留。”
    虽然没有拿到搜查证,但是刑侦队这边的例行调查依然在进行,他们有选择的传讯了四院的几个常任医师和一些护士,常湘则暗中调查四院的注册信息等背景。
    自那日之后,赵黎的精神状态一直接近崩溃。他虽看起来不拘小节,却是个最为通透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现在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在跟那些人叫嚣态度,根本不会有任何结果。
    他生性固执,一旦钻了牛角尖,便撞倒了南墙也不肯回头。关敬峰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不由分说地给他批了段长假,让他在家休息——赵黎抗议无效。
    在他的小长假的第二天,刑侦队一切关于四院的调查都被叫停了。
    那边算是给了他回应,也算是一个不轻不重的警告,告诉他,你一个小小的刑警队长,什么都做不了。
    手机依然停在常湘发来的短信那个页面上,赵黎就这样呆坐了一天,桌上的手机屏幕亮了又熄,电话、短信、微信连番轰炸,赵黎一眼都没看。
    他沉静地坐在桌前,像是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了,脑海中只有那个小男孩带着泪的脸,说:“你不会带我走的,你什么都做不了。”
    你什么都做不了。
    傍晚时分,赵黎收到了一个匿名的短信,发信人不详,只有一张照片,白色的床单上,躺着小男孩赤裸的尸体,手腕血肉模糊,手上全都是焦黑的电击伤痕,脖子上插着一根筷子,赤裸的胸膛上,亦是一片焦黑。
    赵黎真正的警告,便这样来了。
    那人盛怒之下把濒死的孩子拖进电击室,根本就不是为了最后的抢救,他知道那孩子在这个节骨眼上自杀就是为了躲避明天的电击,他得让他知道,他就算是死,也逃不了。
    赵黎看着这张照片,他本以为自己会有太多强烈的情绪,可他此时竟然近乎麻木,一颗心咚咚地在胸膛里跳动着,周围什么声音都没有,赵黎就这样平静地看着这张照片,看了那么久,像是欣赏着什么佳作似的。
    天黑了。
    客厅的窗户咔哒响了一声,赵黎回过神,许久不见的江酒臣从窗户跳了进来,两人四目相对,竟是相顾无言。
    不过短短几天,好似整个世界都天翻地覆地变了一番似的。
    江酒臣心下知道赵黎的日子不会好过,若不是他把他引过去……江酒臣无声地叹了口气,犹疑着要不要将那件事告诉他,思来想去,还是开了口:“那天那个小男孩……”
    “我知道。”赵黎说。
    他一天水米未进,嗓音干涩得如同刀子从锈器上刮过,沙哑得近乎哭腔。江酒臣一愣,一垂眸,就看见了赵黎屏幕上的照片。
    他有些惊讶地抬起头,赵黎说完这句“我知道”,仿佛才回过神来,神游一天的三魂七魄归了窍,他藏着躲着,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赵黎像踩到了电门似的弹了起来,踉跄地退后一步,险些跌倒,双目赤红地看着江酒臣。
    这是英雄末路的模样,比世上一切的凄凉都来得揪心。江酒臣心中不忍,往前一步,正欲说什么。赵黎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哑声说:“你走吧。”
    “赵黎。”
    “我没事,你走吧,我静一会儿。”
    一米八十多的大男人,忙于公务几天没打理自己,下巴上钻出了许多乱七八糟的胡茬。此时站在这里浑身颤抖,像是个无助的孩子一样,两个人就这么沉默地对峙了片刻,江酒臣又叹了口气,离开了。
    他从窗户上一跃而下,钻进了无声的夜幕里,缓步走出赵黎家的小区,在小区门口,与车衡擦肩而过。
    房间里归于安静,赵黎全身颤栗地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脱力地跌坐在床上。
    他双手遮住脸,因为过度的呼吸,脊背不断地拱起,他颤抖着手重新拿起手机,那孩子的惨状一下撞进他的眼里,他心头一紧,慌张地想要返回,颤抖的手点来点去,不知怎的,竟然点开了前几日别人传给他的那段四院门外的录音。
    稚嫩的惨叫声立刻响彻在屋子里,赵黎放弃了挣扎,松开了握着手机的手,把脸埋进手心里。
    这一年来,压抑在心底的所有绝望和崩溃,都如同火山喷发般,在这个节眼上喷涌而出。
    婴尸案得到报应的那些人,不过是执行命令的人,那些当年的决策者现在还稳居高位,没人能定他们的罪;衡源二中依然矗立在怀安县的林区中,每天早上,传出撕心裂肺的晨读声;那些肆意将男孩女孩们玩弄蹂躏的政商贵族们,最长的判刑不过十年,转眼就假释出来了;刘乃超的那些会员们,伏法的又有几个呢?那些他真正服务的人,到现在都没有露出马脚。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存在档案室里,盖上了鲜红的官章,可在赵黎的心里,全都是未结案。
    那个男孩说得对,他什么都做不了。
    长达三分钟的音频终于偃旗息鼓,一声声凄厉的“妈妈”却还回荡在赵黎的耳边,这个顶天立地的男人,雷厉风行的刑警队长,在这样无声的夜幕里,抱着头嚎啕大哭起来。
    车衡的手握在门把手上,听着里面的哭声,就这样僵直地站了好久。
    后半夜房间里没了动静,车衡掏出备用钥匙打开房门,赵黎已经睡了过去。即便是在睡梦里,他的眉头也是紧紧地皱着,车衡盯着他看了许久,把他眉尖不安的蹙动都收入眼底。远天已有一线黎明的影子,车衡叹了口气,收拾掉地上的啤酒罐和茶几上慢慢一烟灰缸的烟头,把垃圾袋放到了门口,然后走进了厨房。
    这一天的车衡,百年难得一见的迟到了。
    队里的人虽然心情都不好,总不至于到达他们的程度。最先注意到车衡的是常湘,他一落座常湘就跟了过去,朝四周看了一眼,说:“你去赵黎那了?他怎么样?”
    车衡摇摇头:“不吃东西。”
    常湘扬起眉毛:“他至于吗,怎么跟青春期小姑娘失恋了似的。”
    车衡抬眼看向她,压低声音说:“怀明什么脾性你我都知道,停职这事虽然瞒着他,但他肯定明白,但总不至于到达这种程度,我怀疑可能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
    常湘沉思片刻,说:“下班我跟不复去看看。”
    越是意志坚定的人,一旦走进死胡同里,就越难走出来。这三番五次的事情,对赵黎来说,是不是太残忍了?这世上再没有比信念的坍塌更让人崩溃的事情,他信任的正义背叛了他。
    下班之后常湘和林不复立刻赶了过去,门敲了半天,里面没有半点动静。林不复咧了下嘴巴,说:“领导,你说老大他该不是……”他说着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常湘回过头,捋了一把头发看向他,林不复乖乖闭上嘴巴。常湘又拍了两巴掌,喊道:“赵黎,你给我开门!”
    “赵怀明!”常湘说着又砸了一拳,见里面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她扬起眉毛,轻轻咬了下嘴唇,回身朝林不复招了招手。
    林不复把皮筋放到她手上,常湘一挑眉,林不复反应过来,在兜里摸了摸,递给她一个黑色的发卡。
    门口咔哒一声,常湘走了进来。赵黎倚在床上抽烟,头也没抬,哑着嗓子说:“刑侦队都什么毛病,都喜欢私闯民宅吗?”
    林不复一眼就看见了这个颓废大叔,常湘甩都没甩他,直奔着厨房走了过去,拉开冰箱门,果然,车衡备好的三餐都齐刷刷地摆在里面,赵黎只动了蛋炒饭,还剩下了大半盘。
    林不复小同志看着烟灰缸目瞪口呆,还没来得及开口安慰几句,常湘已经从厨房折了回来,说:“干什么呢你?绝食死得慢。”
    赵黎不回答,也不抬头看常湘,沉默了一会儿,他钻回被子里,说:“我要休息了。”
    常湘走过去,提着赵黎的脖领子,一把把人拎了起来,说:“赵怀明,停职几天你就至于这样?你不服,去找老关说啊。”
    “我服。”赵黎笑起来,“我服,不然呢?”
    常湘长出了一口气,说:“我们为什么愿意跟着你?赵黎,省厅那边要大衡多少次,他为什么不走,我常湘为什么就愿意跟着你干?不就是因为你缺心眼吗?”
    林不复抽了口气。
    “不就是因为别人不敢碰的案子你敢碰,别人不敢查的案子你敢查吗?”此话话音刚落,赵黎抬起头来,嘴角微微抖了抖,常湘看见那双眼睛,剩下的话全都噎在了嗓子里。她扭头看向林不复,朝他扬了扬下巴,林不复睁大眼睛看着常湘,最后还是退了出去。
    常湘缓缓地松开手,轻声问:“到底怎么了?”
    赵黎把手机递给常湘,看到屏幕的时候,她的瞳孔猛地一缩,赵黎的声音响起来,说:“我的停职,老关也左右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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