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思绪从脑中一划而过,明湘来到了她的马车前。
    梅酝先一步扶了明湘,踏上登车的小阶梯。侍女还未来得及挑起车帘,只听车帘上悬着的银铃叮叮当当乱响,一只手从中探了出来。
    自从初一宫宴明湘在永兴殿后围房前,被安平侯世子一只手拖了进去,她对突然出现的手产生了些许忌惮。
    因此在这只手探出来的那一刻,甚至连梅酝都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明湘已经先一步往后猛地一避。这个动作甚至都没有经过思考,而是下意识直接摔了下去——她正立在登车的小阶梯上,往后一退就踩了个空。
    下一刻,手的主人整个人从车帘中扑了出来,一把捞住了明湘。
    “……衡思?”
    第30章
    桓悦顿时什么都不关心了。
    桓悦乖巧地坐在车厢里, 殷勤提壶斟茶。
    明湘抬眼望去,不远处树下的赵珂满脸通红支支吾吾。她别开眼:“你悄悄出宫来,就为了给赵珂制造见他未婚妻一面的机会?”
    桓悦微笑道:“赵珂和他未婚妻自从订婚以后, 家中管的严, 已经半年没能见面了,实在可怜。左右也没有别的事,出宫一趟也能看看京城百态。”
    他跟着往外看了一眼,只见赵珂立在一个娇小的蓝衣少女对面, 整个人像是御膳房里的笼屉,仿佛随时都能从头顶冒出袅袅白烟。
    桓悦看着伴读这副失态模样大感丢脸:“他未婚妻倒是沉着多了。”
    明湘微笑着抬手一点,示意桓悦去看那少女手中拧成麻花的帕子:“年轻姑娘生怕在未婚夫面前失态,这副故作沉稳的模样也很可爱呢。”
    她明明生得一张清幽静美的面容,说起话来却格外老成,仿佛比赵珂的未婚妻高了一辈似的。
    桓悦悄悄用眼尾余光扫过明湘的侧脸, 她满头乌发挽成垂云髻, 发鬓上珠翠辉煌, 更衬得侧脸白如冰雪。
    他突然很想伸手碰一碰明湘的面颊,看看这个冰雪一样的美人, 是否真如冰雪一般触手冰凉。
    紧接着明湘转过头来,方才那种温柔赞叹的语气已经消失殆尽,化作了一种略带责备的声调:“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 我曾经再三劝谏过, 皇上还是不肯听吗?”
    桓悦连忙道:“程炎带了人暗中随行。”
    “如果暗中随行真的能确保万无一失,那么圣驾出行为何还要兴师动众地安排全套卤簿仪从呢?”明湘反问。
    她按了按眉心:“我出门带的侍从,是按照郡主规制配备的, 不足以护卫圣驾平安无虑, 衡思你有没有想过, 倘若刺客突袭,而我的护卫护驾不及,会引起多么大的朝野动荡?”
    明湘柔和地望着桓悦:“我不怕因此受到牵连,但我担忧你的安危。”
    她的目光温柔而平静,那一瞬间桓悦的愧疚油然而生。
    “好了。”明湘见好就收,并不继续用责备的语气,“你的车马呢,还有没有安排?等赵珂说完话,我陪你们一同去。”
    桓悦顿时什么都不关心了。
    赵珂?那是谁?
    他断然道:“赵珂可以自己走回去,皇姐,我们先走一步,不必等他了。”
    “……这样好吗?”
    桓悦其实没有什么安排。
    他只是批完了有用的折子,不想再看层层叠叠催促他早日立后的奏折,于是随心所欲地跟着赵珂出宫,借着成国公府花宴的机会来找人。赵珂找他的未婚妻,桓悦则躲在明湘的车里等她。
    明湘想了想,索性道:“我本来想顺路去个地方,你若是没有安排,便跟着我一起来吧。”
    明湘所说的地方,是鸾仪卫的大本营,北司。
    “我还是第一次来这里。”
    桓悦立在北司的大门口,发出了如上感慨。
    明湘道:“其实我也是。”
    桓悦:“嗯?”
    梅酝已经出示了湘平郡主的令牌,守门的鸾仪卫恭敬地领着他们往里走。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着你来这里吗?”明湘问。
    桓悦诚实地摇头。
    明湘淡淡道:“一来,我想顺路看看风曲他们查案的进度;二来,是想让你看看北司大牢里关着的待斩死囚。”
    她瞟了一眼桓悦的神情,满意地从那张漂亮的脸上看到了迷惑不解:“我想让你看看,排着队想杀你的人有多少,好教你记得下次全副仪驾出宫。”
    “……”
    前面领路的鸾仪卫被明湘的言论惊得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下一刻因为呼吸声音过大提醒了皇上这里还有个人,因此被拉出去砍了头。
    明湘却毫无紧张之意——她对皇帝的心思把握的一向很好,皇帝或许会忌惮她揽权,却不会在这种口舌冒犯上与她计较——何况明湘还是出于对圣驾安危的担忧。
    桓悦苦笑起来:“皇姐,我错了。”
    他的尾音拖得很长,是全然的撒娇示弱。
    明湘微微一笑,住了口,转而道:“带路,去风曲那里。”
    带路的鸾仪卫立刻响亮应声,麻利且谄媚地:“皇上,郡主,这边走。”
    与此同时,赵珂和他的未婚妻终于意识到再待下去就可能被人撞见,恋恋不舍地准备分开。
    不远处的侍女微笑着迎上来:“李小姐请随奴婢来,郡主有吩咐,既然是借用郡主的名义将李小姐叫出来,奴婢必须再亲自将李小姐送回去。”
    赵珂大为感动:“郡主真是面面俱到。”
    他一转头:“等等,皇上和郡主的马车哪里去了?”
    侍女微笑着朝他行了个礼:“赵大人,皇上和郡主先一步移驾,请您自便。”
    赵珂茫然地眨了眨眼,不愿接受自己被抛下了的事实:“那我……连匹马也没有吗?”
    侍女微笑着看着他:“是的。”
    .
    明湘倒不至于真的带着桓悦去逛大牢,她先见了风曲。
    由于未经通传的缘故,风曲显然刚刚从刑讯室中出来,身上还带着极淡的血气。
    他见到明湘和桓悦,眼底讶色很快消失,匆匆行礼:“臣迎驾来迟,只是现在顾不得了,臣想请皇上允准一件事。”
    风曲平日里面面俱到,这样匆忙的模样还是前所未有。
    桓悦:“你说。”
    风曲匆匆道:“请问皇上是否记得曹耀宗那件案子牵涉出来的、曹家上下打通的各地关卡?”
    桓悦当然记得,玄部和白部为此往各地派出不少人手,奔赴当地去监视相关人员,只待时机成熟,全部收网。
    “记得。”桓悦点头。
    风曲道:“等不及了,臣想请旨,立刻收网!”
    “怎么回事?”桓悦笼起了眉头。
    风曲道:“日字卫今日照例问讯新的曹案落网犯人时,得到了一个新的线索,两相印证之下,我们发现落网睡莲‘乌鸦’‘青猿’根本没有说实话,曹耀宗身为‘青猿’手下的暗探,‘青猿’对曹耀宗打通的关节并非一无所知,并且‘青猿’‘乌鸦’均有手下外逃,曹耀宗账本上列出的名单,很可能早已经不再保密了,如果不尽快收网,他们或许有脱逃之虞!”
    这番绕口的说辞一时让明湘蹙起了眉,然而她生平最善于抓关键:“你是说‘乌鸦’‘青猿’说了谎?他们隐瞒了关键线索?”
    风曲淡红色的唇抿紧了。
    面具遮住了他的表情,然而只听声音,也能听出风平浪静下隐藏着深深的情绪:“……是,臣小觑了采莲司暗探,‘青猿’受刑重伤而死,‘乌鸦’的家眷还扣在鸾仪卫,原本臣以为,他们能说的都已经说尽了。”
    明湘挑起了眉:“所以即使手中扣着人质,用了重刑,他们还是没有说实话?”
    风曲低声:“是的。”
    ——片刻之前,刑房
    风曲大步踏入刑房之中,和上一次的云淡风轻相比,他的步伐更加急促,即使压抑着,也能从中隐隐感受到怒火。
    “啪!”
    风曲一扬手,一叠薄薄的纸张当头摔在了乌鸦胸口,鲜血瞬间浸透了纸张。
    剧痛之下,乌鸦睁开眼,声线颤抖地吸了口气,满是鲜血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恐惧与忌惮交织的神情。
    “不要装了。”风曲冷冷道,“你还隐瞒了多少?”
    “我都说了……”乌鸦颤声道。
    “是吗?”风曲居高临下地凝视着这个满身鲜血,满脸怯懦的暗探,“青猿那几个悄悄逃离的手下,带走了多少消息,你当真不知道吗?”
    乌鸦颤声:“各条暗线之间消息不能互通,我与青猿狡狐私下来往,已经犯了大忌,怎么可能知道更多。”
    风曲淡淡道:“是吗?可是你那几个手下,不是这样说的啊。”
    乌鸦的声音一瞬间冻结了,他低下头,勉力睁大眼,去辨识地上那几张沾满鲜血的纸张。当看见熟悉的名字时,乌鸦闭上了眼。
    他再睁开眼时,居然是一幅自嘲又解脱的神情:“我就知道这几个废物不能保密,才提前遣走他们,没想到还是被抓了……早知道,我应该把他们直接杀了。”
    “虎毒不食子。”风曲道,“我小看了你,没想到你真的能不把你儿女的性命放在心上。”
    乌鸦沾满鲜血的脸上倏然掠过一抹痛色。
    他咳嗽着,每一下牵动伤口,都是撕心裂肺的剧痛:“我的儿女,只有六岁,但我已经当了十七年采莲司睡莲。”
    “于国尽忠,此乃夙愿,至于芸娘和儿女,是我对不起他们。”
    “你确实对不起他们。”风曲冷冷道,“我说过,你说谎,代价要你的妻儿来承担,还记得吗?”
    他头也不回,手一挥。
    女子尖锐惊骇的哭喊、幼儿撕心裂肺的痛哭同时响起,下一刻,更加惨烈的叫声划破了室内室外的一片沉默。
    那是痛苦到极致、不似人声的嘶喊。
    然而那嘶喊只短促地响起了半声,紧接着好似被硬生生堵住,戛然而止。
    作者有话说:
    明天六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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