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泼皮是个地痞无赖,日常手下有一拨跟着他混口饭吃的地痞。这些人主要来钱的手段包括但不限于偷盗、勒索,去城外山林偷猎——春夏两季,朔北城外山林是不准私自捕猎的。
    十五日前,黄泼皮出城去收偷猎来的几只野物,因为银钱和对方起了冲突,推搡间误了时辰,没能赶回城。他一想反正夏日天热,在城外待一晚上冻不坏,干脆就在山林边上找了个空地躺下了。
    这里距离路边不远不近,整体地势路高而山林低,偏偏他躺的地方又是个洼地,两边有两块巨大的山石挡着,风吹不着,又不必担心山林里有野兽跑出来,实在是个睡觉的好地方。
    他躺下不久,只见远处夜色里走来一队颇为怪异的人。为首的是两个个头不高的男子,姿势有些奇怪,黄泼皮细看才发觉,那两人的手被绳子绑了,牢牢拴在一处。
    一个青年不疾不徐地跟在他们身后。前方那两人一面走一面求饶:“壮士,我们兄弟俩一时鬼迷心窍,再不敢了。”“是啊是啊,求您别送我们去见官!”
    “那可不行。”青年漫不经心地道,“人家小姑娘好心给你们水喝,你们却动了歪心思,意图对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行禽兽之举,这不叫一时鬼迷心窍吧。”
    那二人连连哀求,青年突然面色一变,止住步伐飞起一脚,将那二人踢进了路旁的丛林里。
    紧接着刷刷刷数声破空,数支闪着寒光的箭羽顷刻间近在眼前。
    两骑快马飞弛而来,马上骑士张弓搭箭,流星般袭来。青年反手拔剑寒光一闪,拨开周身数支箭羽,迎了上去。
    躺在山沟里,一直好奇地探头出来看的黄泼皮:“……”
    他一时间瞠目结舌,一直到刀兵相接的金属之声清晰传入耳中,黄泼皮才终于浑身一凛醒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撞见了大麻烦。
    别的不说,只看那马匹高大健壮、箭矢寒光凛凛,民间铁马管制严格,这哪里是寻常人家能有的?那两个骑马者出手狠辣,明显是为杀人而来,对这种人物来说,多杀个自己有什么大不了的?
    黄泼皮冷汗淋漓,却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本能地屏住呼吸,把自己完全缩到山石后面,不敢出声。
    “然后呢?”鸾仪卫沉声问。
    黄泼皮缩了缩身体。
    方才那些刑罚太过惨痛,他半句假话都不敢再说,那样的痛苦实在比死了还难受,但如果如实说出来——
    迎着鸾仪卫刀锋般凌厉的目光,他终于没敢说假话。
    这一场战斗持续了很久,最后以青年杀死两名骑士告终。然而青年本身显然也受了很重的伤,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去寻找被他踢进山林里的两个犯人,自己在路边虚脱地坐下来,休息了半天,才捂着沾满鲜血的手臂站起身来,想要去牵一匹马。
    山石后,黄泼皮惊恐地瞪大了眼。
    ——砰!
    一声闷响,青年应声而倒。
    被他绑在一起的那两个男人,居然趁着青年打斗的功夫,挣开绳子跑出来了。
    较矮的那个丢下沾血的石头,狠声问:“大哥,怎么办?”
    “这小子肯定是个官差,要是让他回去,咱们讨不了好!”另一个高些的男人呸了一声,语气狠辣道,“把他埋了,这两匹马咱们弄走当脚力!”
    黄泼皮浑身一颤。
    月光下,他看清了这两个男人脸上的凶狠和戾气,他突然意识到,这两个人很可能不是普通的地痞流氓,而是真正杀过人害过命的。
    于是另一个男人捡起地上的一把利刃,毫不客气地往青年头颈部连刺数刀。然后二人开始四处转圈,似乎在寻找埋尸之地。
    黄泼皮整个人都快缩进了地里,生怕他们往这里过来。
    怕什么就来什么,那个矮一点的男人还真走了过来,就在他距离黄泼皮只有数步之遥,再往前一点就能看见山石后的黄泼皮时,他的大哥皱眉叫住了他:“太远了,抬过去太麻烦,就扔在这个沟里算了。”
    黄泼皮缩在原地,机械麻木地听着耳边不断响起的挖土声,说话声。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马蹄声渐渐远去,黄泼皮才大起胆子冒头。只见那两个男人已经不见了,两匹马也消失了,而方才那片横着三具尸体的地面上,已经变得空空荡荡。
    他犹豫了半天,不知哪里来的胆量,翻出躺着的洼地,跑过去看了一眼。
    三具尸体被扔在一个背风的隐蔽山沟里,尸体上面覆盖着一层土,但掩埋的人明显很不用心,能看见土层下露出的深色衣角。
    黄泼皮后退两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他缓了好半天,渐渐缓过神来——他并不是没见过死人和鲜血,只是亲眼目睹月下杀人埋尸给他带来的惊吓太大。
    “那尸体身上穿得可是好料子。”黄泼皮想。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黄泼皮的胆气突然又壮了起来。
    他拨开那层土,土层下青年那张脸已经变得血肉模糊,头颈部全是伤口和血。
    黄泼皮不敢直视死人的脸,伸手出去在他身上摸索着。
    青年身上零碎东西不少,其中很多黄泼皮不知道那是什么,唯有一块玉佩玉质通透、触手温凉,一看就是好东西,他毫不客气地一把扯下来,塞进了自己怀里。
    拿走了玉佩,黄泼皮实在不敢再把青年的尸体翻开,去搜剩下两具尸体。他把土又覆盖回去,胆战心惊爬了上来。
    “你说谎。”
    指挥使冷冷道。
    黄泼皮惊恐地抬头,只见堂上所有人都冷冷盯着他,目光森寒:“老爷,老爷,草民不敢说谎,真的,这块玉佩真的是我从死人身上摸来的!”
    指挥使深吸一口气。
    得知同僚的死讯已经足够让他悲伤愤怒,因此他的眼神仿佛一只择人而噬的猛兽般阴沉。
    “你说你觉得尸体身上穿得是好料子……你本来是想去扒死人衣裳的吧。”
    “你连死人的身都敢搜,搜一个和搜三个有什么区别?最后为什么没把衣裳零碎拿走,只捡了一块最值钱的玉佩?”
    指挥使的话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冷冷盯着这个从不够资格被他放在眼中的地痞无赖,目光中杀意有如实质。
    “你去搜身的时候,这块玉佩的主人还活着,是不是?”
    “情急之下你杀了他,拿走了玉佩,因为你杀了人,所以不敢再扒衣裳、翻尸体,是不是?!”
    作者有话说:
    今天早点更新~
    第90章
    。。。。。。
    森寒质问有如雷霆般当头而下, 顷刻间黄坡面色僵白如死,额间冷汗淋漓,竟然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这副模样分明是心虚恐惧到了极点, 在场的鸾仪卫哪个不是积年查案审讯的老手, 只一眼就看出,黄坡分明是被戳中了心底隐秘!
    指挥使重重合上双眼。
    景尧与他同一批选入鸾仪卫受训,可称一声同年,后来一个调任白部采风使, 一个调入玄部,虽久不见面,却还很有几分旧友情分。
    如今听闻旧友死讯,指挥使心中悲痛沉郁自不必多提。他短暂地闭了闭眼,压下心头沉郁火气,声音仿佛是从牙缝中硬挤出来的, 一字字满含煞气:“满口虚言, 推搪敷衍, 拖下去用刑。”
    刹那间‘用刑’二字仿佛一根烧红了的钢针,刺穿了黄泼皮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
    他磕头如捣蒜, 涕泪齐流撕心裂肺:“老爷饶命,老爷饶命,杀官爷的恶事我怎么敢干!我, 我, 我只是……”
    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一名鸾仪卫厉喝道:“还不交代!”
    黄泼皮猛地一激灵,像是挨了虚空中的一鞭子似的:“我只是想去摸点东西, 谁知道他突然, 突然动了。”
    “然后呢?”
    黄泼皮渐渐把自己缩成一团, 声音低不可闻,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心虚:“我,我吓懵了头,就甩开他的手窜出沟,又把土盖回去了……”
    当啷一声巨响,是高堂之上的指挥使重拍长案,以至于震落了一整套茶具。随着噼里啪啦碎裂之声接二连三炸响,黄泼皮已经吓得委顿于地,再说不出半句话来。
    “景尧,景尧!”
    指挥使在心底念了两遍老友的名字,只觉得又是悲痛,又是荒谬。
    曾经立下无数功勋、掌管朔州北方六县民间动向的顶级采风使,最后竟然阴沟里翻船,死在了一个甚至都不配他正视一眼的地痞无赖手上,还是以活埋这样残忍的死法凄惨死去。
    指挥使心中杀意如沸,手指微微屈伸,最终右手一抬,一旁的鸾仪卫顿时知机地躬身,将地上蜷缩成一滩烂泥的黄泼皮拖了出去。
    “带他去寻景尧的尸身下落,寻到之后再行处置。”指挥使淡淡道。
    一旁的鸾仪卫应声,旋即又问:“大人,咱们抓了这些人,三司必然要派人来问,可要跟他们透露一二吗?”
    指挥使眼也不抬,冷声道:“鸾仪卫的人在他们地界上被杀了,我还没来得及上报统领问他们的罪,还轮得到他们来插手?有什么话都让他们等着,等京中的指示发下来再说。”
    指挥使话中虽然带了恼恨怨气,说到底却也没有错:鸾仪卫的采风使死在了朔州地界上,官府对此却一无所知。若非白部自己发现采风使失踪派人来查,这件事还不知什么时候能被发现。
    无论如何,朔州按察司一个治下不严的罪名是跑不了的。
    沉吟片刻,指挥使又补充道:“和他们打交道时,说话和缓些,不便说的含糊过去,只推不知便罢了,这里是朔州,不是京城,先不要和他们硬碰硬。”
    随他前来的都是他的亲信心腹,闻言顿时从话中听出了些许异样。一个亲信犹疑道:“大人莫非是疑心朔州三司?”
    指挥使没有立刻答话,再开口时,眼底已经带了煞意:“你没听那黄坡说吗,二十日前死于非命的只有景尧一人,他手下的小队为什么也跟着没了音讯?前来截杀景尧的人乘健马、负利刃,且能伤了景尧,岂会是等闲之辈?”
    “更要紧的是,景尧失踪前,并没有传出任何消息,表明他掌握了紧要情报,为什么会无端遭遇截杀?”
    指挥使抬起头,他的目光沉冷,从每一个鸾仪卫脸上划过:“朔州这潭水浑着呢,你们都把心给我提起来,不能犯错。”
    鸾仪卫齐声应是。
    指挥使低下头,揉按着眉心,不知是为了掩盖神色的伤感,还是为了缓解彻夜未眠的疲惫:“你们不必守在这里,先去吃饭,然后各自行动起来。”
    鸾仪卫们领命,顿时作鸟兽散。
    .
    朔州百姓们不会知道那些涌动的暗流,但他们能够敏锐地意识到有什么改变了。
    “这几天进出城门管的越发严了。”肉铺老板夫妇推着板车把肉送到尹翠包子铺门口,“生意兴旺啊!”
    尹翠忙着揉面,闻声抬头,不好意思道:“王哥,嫂子,你们搭把手把肉搬进来成吗?我现在腾不开手。”
    包子铺是肉铺的大主顾,又都在一条街上,尹翠和肉铺老板夫妇关系不错,他们很愿意帮这个忙。老板娘直接上手提起肉来:“行,我这就给你拿进来,还放案板上?”
    “是!”尹翠响亮地应了一声,“嫂子你们吃饭了没,自己去笼屉里拿两个。”
    老板娘也不推辞,笑呵呵自己动手用油纸捡出两个:“今天占你的便宜了,翠娘你听说了没有,黄泼皮被关进大牢里了!”
    一听黄泼皮三字,尹翠猛地抬头:“没听说!”
    老板娘一向怜惜尹翠家中几口孤儿寡母受泼皮滋扰,还曾经站出来帮尹翠骂过黄泼皮,闻言眉飞色舞道:“我刚跟当家的从城门那边过来,听那边有人议论,说黄泼皮好似犯了什么杀人劫财的大罪,已经关进牢里,只等择个日子就要砍头呢!”
    事实上这倒是以讹传讹捕风捉影的谣言了,黄泼皮自从被押着认过埋尸地点之后,鸾仪卫指挥使深恨他,命人用大刑再取了一遍口供,把黄泼皮从上到下打成了一团烂肉,当天晚上都没熬过去,直接断气了。
    尹翠愣了片刻,满是后怕:“天爷呀,杀人劫财?黄泼皮好大的胆子!”
    “可不是么。”老板娘也跟着心有惴惴,“平日里只当他是个偷鸡摸狗游手好闲的无赖,想不到这等丧天良的事都敢干,真是想起来都叫人害怕。”
    二人一时唏嘘半晌,直到一边推着板车的肉铺老板不耐烦起来,老板娘才回过神来:“哎呀,还有两家店的肉得去送呢,不跟你说了——对了翠娘,你多买点菜备起来,今天城门那边查的更严了,好像要限制出入城门,进城来卖菜的肯定要少好多。”
    尹翠忙应下,叫来请的一个帮工,塞了一把铜钱叫她买菜去。然而那帮工去了半晌,回来时却满脸失望,说往日里挑担进城卖菜的今日许多都没来,她过去的时候已经剩不下什么新鲜的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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