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不寒而栗,颤声问。
    “然后,圣人就以治病为由,召他回来了?”
    陈思道愣怔片刻,恍然大悟地一拳砸在手心。
    “前有张易之打埋伏,后有梁王板上钉钉……座主,您再想举荐皇嗣继位,就是一个人顶住武家和控鹤府两头,可真真儿难得很了!”
    “我们两个真是无用……”
    曹从宦喃喃感慨,终于后知后觉地划拉明白了这里头的道道。
    看着向来刚毅的座主老泪纵横,他实在是愧疚,再看陈思道垂着脑袋只顾叹气,更生出深深的悲哀。
    “座主托付以天下兴衰,我们却放任事情到了这个地步。”
    曹从宦重重地捶打额头,放声悲哭。
    “庐陵王序齿靠前,又是圣人大肆宣扬,因怜惜他病体,特意逾制接回神都治病的。照天下人看来,母子的情分尚未断绝,既然李唐复兴,便该他先复位,皇嗣靠后。”
    陈思道眉头紧皱,十分不愿意承认,又不得不赞同。
    “圣人当初千叮咛,万嘱咐,令座主万万不可泄露消息,要等她安抚好武家上下过千人口,再宣布还政李唐,如今看来,竟是行了一招缓兵之计!眼下谣言沸沸扬扬,大街小巷都在议论,后晌我们出上东门,连鹰扬卫都在交头接耳,说什么太子家三个女儿正当妙龄,满城子弟的机会来了。”
    “机会……?”
    狄仁杰猛拍软塌,塞满了丝麻皮毛的坐垫不承力,发出朴朴地闷声,极慢地摇头,目光生冷,嘴里已换了称谓。
    “我这辈子,什么风浪没见过?当初太后改朝换代,多少人头落地,整个天下都翻过来了,为何独我没死?我等着这一日做我该做的事!”
    “座主,您这,不能……”
    狄仁杰阴沉地质问,“她不是太后么?太后凭什么继位?”
    陈思道和曹从宦惊得顿住了,同时扑上前捂狄仁杰的嘴。
    圣人的底细经不起翻腾,说下去,不定还要什么狂悖之语。
    武周立国八年,他俩算是看明白了,圣人最不怕的就是杀人堵嘴,尤其作为皇帝,立储就是最后一关,她更加不可能容忍有人借机念出些别的来。
    “放开我!”
    狄仁杰气得胡须乱颤,指着两人的鼻子厉声痛骂。
    “你们两个,连在脑子里想一想都不敢了吗?!别忘了当初入仕做官,是谁点了你们的卷子,是谁礼贤下士,殷殷垂问,请教你们治国的韬略?高宗勤政,宽厚,仁爱,胜过太后多少?”
    他动了真气,二人愕着眼,谁都不敢反驳。
    狄仁杰的地位高超卓越,远不止凤阁内史能够囊括。
    不然,三省六部的主官、副职十几号人,若得加赐,皆可称宰相,为何独独狄仁杰能得举国上下尊称一句‘相爷’?
    陈思道打了个寒战,军中尽是狄仁杰的门生故旧,内中多有心向李唐,但毕竟圣人就在百里之外,大风一刮,原话就能传进她耳朵里。这昏惨惨的初春里埋伏着平地惊雷,宫阙驯服的脊兽已经起身,亮出雪亮獠牙。
    “座主,您为李唐性命可抛,我们两个也是一样的,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诅咒叫骂也是于事无补。眼下还是以绕过张易之,向圣人再再进言为重,不然诏书真发下来,想更改就难了。”
    ——绕过张易之?
    整个集仙殿被控鹤府把持的铁桶一般,连武三思、武承嗣觐见,都要看他的眼色,外臣如何泼得进一滴水?
    原本确立了李旦的储位,再把他五个儿子放出来,好好查考,从中挑一个立为太孙,那帝国未来五十年的平稳运行就有了保障。可是突然间冒出个李显,不光他是个窝囊废,就连他那个嫡子都不知何等样人。
    狄仁杰的隐退梦泡汤了,他恍恍惚惚觉得,到他死,都不可能放心而去。
    历数中枢,鸾台侍郎韦安石耿直持重,当着圣人面儿还折辱过张易之,绝对不肯与他联手做些台底文章,秋官侍郎张柬之最滑头,值此攸关时刻,定然要作壁上观,凤阁舍人崔玄暐倒是个好的,可是分量不够,余者,或是武家人,或是武家走狗,亦不可图。
    至于他青睐有加,寄予厚望的青年一代,姚崇尚丁忧在家,敬晖出为泰州刺史,恒彦范做着监察御史,按例巡视郡县,如今正在岭南五府纠正邢狱,回报错案累累,年末才得回来。
    “唯有魏元忠!”
    他抓住陈思道顿足大吼,“明天一早,你就陪我去找魏元忠!”
    陈思道和曹从宦面面相觑,尽皆无语。
    “这……”
    曹从宦犹豫了。
    “魏侍郎身在凤阁,本应为座主驱使,却向来与座主不对付,而且他出身寒微,性情古怪,高宗在时装得忠勇无二,得了顾命之托,拉着他的手苦苦交代,就死在他怀里!可是圣人称制第一年,他便公然谄媚,从未对二张加以约束,跟咱们根本不是一路人!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他定然不肯表态罢?”
    陈思道也直摇头。
    “他是从讨伐徐敬业上得的功勋,怎么可能反对武周?那不是连他自个儿也反了么?座主,朝堂上但凡高阶的官员,皆从武周立国得了益处。咱们去招揽,就是与虎谋皮呀!尤其是魏元忠,嘴上不应就罢了,万一翻脸告您一状……没了您,咱们就是没头的苍蝇,更不知道该往哪儿飞了。”
    “怕什么?我昨日死了,今日就是他兼任凤阁、鸾台,所以咱们无论如何都要与他分说分说。”
    狄仁杰语气平淡,但态度斩钉截铁,转头吩咐曹从宦。
    “你骑马快,明日你先进城,务必上朝前拦住他,报个病休,在家等我。”
    第29章
    沿天街往北徐行, 远远闻见昨夜硝烟呛人的气味,朝会已经散了。
    女皇未曾露面的消息不胫而走,街市里传得沸沸扬扬, 连龙驭宾天的话都有人敢说,虽然十几天前的正月初一,女皇才召见过外国使节, 并无任何不妥,但望八十的人也难论定。
    想到洛阳令的要紧位置还握在张易之手里,李武两家又正蓄势待发, 六部主官惴惴不安,好几个人打发亲信给狄仁杰递话,请他尽快进城主持局面。
    马车停在魏元忠府邸跟前, 陈思道扶他下马。
    站定一瞧, 路上来往街坊虽多,却都掩面避让,不敢靠近,皆因大门外站了十来个官员,抱手埋头打转, 分明是散朝出来便直奔此处。李唐公服向来以颜色区分品级,武周后诸事从新,文官袍上绣飞禽, 武官袍上绣走兽,这几个员外、录事肩膀处绣着彩雀,正是肃政台的标记。
    曹从宦原在台阶上徘徊,见座主终于赶到, 忙上来迎接。
    狄仁杰朝门上看了眼,只有魏府两个长随如丧考妣, 连连叹气。
    “没让你进去?”
    曹从宦颓然摇头,“一报左肃政台的名号,就叫关大门了。”
    狄仁杰不悦,“闭门谢客,他躲得开吗?”
    一面说,一面当先上前。
    陈思道忙赶在前面冲长随道,“相爷在此,要与你家郎主一晤。”
    两人大惊失色,对看一眼,一个钻边上小门跑进内宅通报,另一个颤声后退着解释,“相爷,郎主不知是您啊。”
    “开门便是。”
    狄仁杰头发花白,但中气十足,声音洪亮,一开口便叫人从心底里敬畏,他走到跟前,两臂平举当胸一推,那门轰地应声而开,原来并未搭上门栓。
    他笑着迈进门槛,脚未站稳,便见呼啦啦一众男女跪倒在地。
    低头看,魏元忠跪在最前面,素衣肃容,未着冠冕,后头人等着白袍白裙,俨然发丧。
    狄仁杰一愣,对这番布置很是惊讶。
    地下的魏元忠已沉声开口,“下官不知犯了何罪,累得半个左肃政台倾巢而出,捉拿下官一人。”
    停了一歇,加重语气,仿佛在朝堂上朗朗与人争辩。
    “左肃政台有台院六员,掌监察弹劾百官;殿院六员,掌殿庭朝会巡幸;察院九员,掌六部供奉仪节……拢共二十一人不多,却是职责沉重,庶务论万万不止,不知为何,今日竟放下公务,全聚在下官家的大门口?没个明白话交代,却不让下官上朝?!”
    他只管滔滔发泄怒气,狄仁杰静静听他说完才接口。
    “魏侍郎多虑了,众所周知,曹从宦是我的门生,偶然替我跑腿而已,可恨他自家腿脚也不利落,因又吩咐手下,如此一人托一人,小事倒闹出大动静。此事是我考虑不周,不该让他们身穿公服站在门口,徒然惊扰四邻。”
    “门生?相爷真是举重若轻!”
    魏元忠挺了挺胸,视线上挑,毫不畏惧地直视这位号称百官之首的相爷。
    “今日相爷一己之私,便能调动整个左肃政台放下公务为您奔走,明日又可随意干预冬官,长此以往,下官做的究竟是武周的凤阁侍郎,还是你狄仁杰的凤阁侍郎?!”
    正义凛然的质问对狄仁杰完全不起作用。
    如果害怕被人评说议论,他根本走不到今天,但今时今日,时局污浊不堪,朝中还有人肯劈头盖脸问候权臣,他是很欣慰的。
    狄仁杰不计较魏元忠的态度,目光扫过乌压压人群。
    院中布置分外雅致,与狄仁杰惯常所见的亲贵豪奢之风截然不同,两道乌漆长廊环绕硕大的太湖石蜿蜒而走,遥遥汇聚到堂屋,前有亭台池塘,后有月洞地屏,低垂的竹帘背后透出线香隐隐的清味,处处都是诗礼人家的讲究。
    狄仁杰走过去,亲自扶起最年长的老妇,招手叫侍女搬把椅子来安顿,再提起圈椅搁在大太阳底下,从容坐稳,坦然抚了抚袖口繁复的绣纹。
    “天下倘若太平,我拉帮结派自要悄悄摸摸,深恐为人所知。但如今时势,你怕我指挥左肃政台栽赃陷害你,一见他们来,便脱冠待罪,与我理论,咱们直接切入正题,不是很省事儿吗?”
    魏元忠闻言一震。
    “你什么意思?武周何处不太平了?”
    边说边冷冷审视狄仁杰。
    两人同朝为官多年,又在凤阁做上下级,虽然话不投机,毕竟日日相见,彼此还是有几分因公事而来的欣赏默契。
    但仔细瞧来,他进贤冠底下压着的两鬓仿佛是又白了些,想到他历年征战契丹、突厥,屡屡不战而屈人之兵,威望赫赫,在朝又有门生声援应和,加之圣人昨晚刚刚无故失朝,他将好就放下大军无诏入城。
    难道——意在趁乱掘利?
    魏元忠越想越后怕,战战兢兢地质问。
    “倘若边境军情确有变化,你,你去河北两个月,竟敢隐瞒至今吗?”
    他自以为喝问到点子上,曹从宦和陈思道却恨不得动手打他一顿。
    座主为匡扶李唐不顾个人安危,他就算不肯迎奉旧主,也不应当质疑座主藏有私心,那可是把他当做什么人啦?
    狄仁杰的神情却没什么变化,语气还是很客气。
    “魏侍郎历经两朝,秉政多年,上马能平扬州之乱,入朝能掌监察重职,成就并不在我之下,如今屈居副职,不过是资历上还有些欠缺,再者,我等老朽占据要职,没给您空出位置来。昨夜我便与他们两个交代了——”
    狄仁杰随意指了指身后横眉冷对的曹从宦和陈思道。
    “倘若这回突厥人暗放冷箭,令我抛尸异乡,圣人提拔新人,必定是您。我也不怕在您面前表功劳,我年纪大了,每回出门都要安排后事。这回去河北道之前,我留给圣人的叮嘱也是,如有不测,请用魏元忠。”
    曹从宦和陈思道闻言,齐齐瞪视狄仁杰的后脑勺,眼中包含悲痛,满脸皆是难以置信的惊惶。
    来之前,满以为是圣人有意重用魏元忠,所以狄仁杰不得不屈身求助,万万没想到实情竟是反过来。
    曹从宦脱口道,“座主,他疑您心怀鬼胎,您怎能推举他呢?”
    魏元忠怒气冲冲的面孔也变得煞白,很想追问个究竟,可是狄仁杰摆手制止了他,和声解释。
    “魏侍郎,武周的祸根在神都,至于突厥、契丹,都不是你我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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