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路憋屈难言,无处发泄,抢过郭元振腰上横刀用力去挑,那脸盆大的石头竟被他挑出泥沼,轰地横飞出去。
    “挑得好!”
    郭元振大赞,雨声中哈哈大笑。
    忽地前方迷雾中砰地一响,有人从马鞍滚落,嗷嗷叫着扑到面前。
    “来者何人?!”
    郭元振劈手夺回横刀,抢步挡在武延秀面前质问。
    轰隆隆的雷电大雨,毫无回音。
    两人瞪大眼瞧半天,烂泥里滚出个人,五短身材,双手抱膝,斗篷扯脱了缠在胳膊上,面上已是痛的发青。
    望住雪亮刀刃战战兢兢道。
    “官,官爷——”
    缓过一口气又道。
    “官爷饶命,小的,小的是来寻位京中郡王。”
    郭元振瞧他连红绿袍服是何品级也分辨不出来,实是微末,不堪一提,便收刀入鞘,和声询问。
    “你是何人,谁命你雨天泼地,出来寻什么劳什子郡王?”
    “小的,小的在并州大都督府长史手下任职,受长史令,寻找郡王。”
    武延秀听得笑起来,叉着腰吆喝他。
    “哟,长史酒醒了?想与本王再战两局?”
    那小吏浑身一凛,瞠目瞧他。
    原来寻寻觅觅的正主就在眼前,顿时顾不得疼,泥里爬起来,两手胡乱抹脸上雨水,使劲睁大眼,倒看得武延秀浑身发毛,不悦地问。
    “你这傻子,荒村野地,除了京里来的郡王,还有谁敢穿红?”
    风骤雨急,唯见他身段高挑,却瞧不清容色几何,小吏不敢确认。
    “长史交代,说,说郡王清俊至极,倘若有人冒认,只消,只消叫他亮出面孔,便可分辨——”
    “笑话!”
    郭元振狐假虎威地吼了声。
    “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窥伺帝裔?”
    那日所见,潞州长史是个地道的武人,热情豪爽,席间对武延秀容貌之俊俏视若不见,推杯换盏,毫无顾忌,怎会如此嘱咐手下?
    郭元振起了疑心,想边境多有细作。
    他二人落单,裴怀古人如其名,只会师法古人,脑子不转弯,出了事恐怕料理不来,脸上笑着,左手背在身后屈指,已是示意武延秀多加防备。
    “你说你是谁派来的?”
    他是是是了一串,忽地一转,背书般利落道。
    “小的是并州大都督府长史派来的!咱家长史姓张,头先在京做过殿中侍御史,曾多次见过郡王,所以如此嘱咐。”
    “他没撒谎——”
    武延秀笑了,大大方方摘掉斗篷让人验看。
    他一笑,小吏的心头就哆嗦了一下。
    果然美人吃喝拉撒都别具一格,这大雨里摘斗篷,别人就是落汤鸡,独他是出浴的凤凰,举手投足美不胜收,就连雨水也为他添彩,刷拉拉迤逦滚下,更见他肌肤冰凉丝滑。
    武延秀向郭元振示意,一瞥之下,含义颇为复杂。
    张仁愿可是圣人的近臣、爱臣,他弹劾谁,谁便要倒霉,偏他生性冷酷,一丝不苟,生平最见不得支支吾吾,谎报战功之人。西北武将,因他检举而贬官者不知凡几,就连大名鼎鼎的王孝杰,也曾因他监军告状,被削官为民。
    既然到了这边陲之地,多个朋友多条路,尤其这种人。
    语气放和软了些,大手一挥。
    “边走边说罢,你从太原来,怎么反从前头来找我呢?”
    郭元振留心那小吏举动,色迷眼目的样儿,巴巴瞧个没完,直到武延秀戴上斗篷,才遗憾地垂下目光回话。
    “小的连夜快马奔驰,没歇脚,再者道儿熟,一早就扑进灵武了,不成想等了大半天,见着裴郎官,才说郡王还没进城呢,小的着急,又出来寻您。”
    “他到底有何事?”
    小吏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咱家长史说,京里加派了一位使节,新封了春官侍郎,名叫阎知微,阎侍郎带了几十车金银绸缎衣裳,行路缓慢,如今刚到潞州。圣人命裴郎官并郡王留步,在灵武稍候阎郎官赶来,一并出发。”
    武延秀摸不着头脑,狐疑道。
    “好端端地,怎么又加个使节?叫他来,是为把裴郎官换回去么?”
    他与裴怀古和不来,心里巴不得换他回去。
    小吏哪里知道根底,只管摇头,倒是郭元振听出些端倪。
    “这是公事,当有诏书并天官、春官的行文,才好叫咱们知晓信服,阎郎官确是加了侍郎衔儿。再者,要留住使团不走,长史告与朔方军大总管或是本地长史,只要他答应,灵武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为何非得当面禀告郡王?”
    他说一句,武延秀便点头,末了睨着小吏问。
    “张仁愿有私房话交代?”
    “郡王——”
    小吏在雨中学士人施施然拱手,谨慎地错后半步,“小的只能说与您。”
    “嘿,你这玩意儿!”
    郭元振气得笑了,挥掌便打。
    武延秀忙抬肩格挡,因他是个练家子,心狠手辣惯了,有心给个教训,能废掉人胳膊。
    就听砰地一声,武延秀痛的退了两步。
    郭元振哎呀了声,懊恼不已,“叫你随身带刀!”
    回身看那小吏越发不顺眼,挥拳吓他,“若伤了郡王,你吃不了兜着走!”
    惊得那人夹脚往武延秀身后躲。
    “行啦,兴许是我家的事。”
    武延秀推开怒气冲冲的郭元振,和气向他招手。
    “你来,细细说与我知。”
    附耳去听,小吏咦然轻嘶了声,鼻头耸动。
    原来他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纵然在这泼天雨幕之中,亦是幽幽一缕,难以忽略。
    不似寻常花香,倒是温暖中略带干姜的辛辣狂冲,叫人心旌荡漾。
    “咱家长史说,太孙交代,裴怀古刚直,阎知微油滑,两人断难合作,勉强同行,恐怕反生事端,待入了默啜的黑沙南庭,郡王千万小心,若有为难之处,够不着唐休璟唐将军,也可寻咱家长史相助。”
    唐休璟是在任的安西副都护,与默啜屡屡交手,知己知彼,正该辖制突厥,亦是武延秀和亲在外,该当的倚仗,但安西都护府远在凉州,从黑沙南庭通往凉州的道路,就不如并州往返那样好走。
    “啊……”
    这回武延秀倒对张仁愿刮目相看了。
    难得他远在并州,距京千里之外,还能在圣人和太孙之间左右逢源。
    又想,连边将都知道越过太子去联络太孙,中枢如今刮的什么风,就可想而知了,说到底,还是这太子徒有其名,无足轻重。
    再看这小吏,貌不惊人,却有几分胆色见识,正适合来传要紧的密语。
    他眼眸微转,勾了勾手指,忽地一把拽住他左手。
    “待进了城,你寻个路子回话,就说本王留下你了,请张郎官割爱。”
    小吏慌得挣扎后退,“您,您这算个什么意思?”
    尴尬地撩起眼皮打量武延秀。
    心道我虽形貌猥琐,到底身家清白,吃的是官粮,骑的是官马,难道这便被人强抢了?
    想使力挣出来,几回也不成。
    方知他面孔浓丽,还真有一把力气,胸背上肌肉也肥厚,真卖于他不亏。
    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往后才好宾主相得。
    大着胆子嚷嚷。
    “小的粗通文墨,能起书信,拳脚平平,打不得架,那突厥公主……反正小的不伺候!”
    第129章
    “做你娘的春秋大梦?!”
    武延秀冷笑了声, 一字一句道。
    “你道本王讨你来作甚?就是要你的命!挖你的眼珠!”
    声色俱厉,末半句陡然发狠,吓得小吏魂飞魄散, 两腿战战如筛糠。
    直待武延秀松开手了,他还不敢走动,武延秀使性子踹他, 才抬腿,他就嗷嗷叫着倒地,俨然街市上无赖。
    郭元振在旁嗤笑。
    “我瞧张仁愿识人不明啊, 就你这脚,至于么?”
    小吏被他俩人一搭一档捉弄的狼狈,又连打两个大喷嚏, 激起性子来, 索性豁出去了。
    “小的不敢在郡王跟前作假,方才来时,不知天上哪处掉大石,已是砸中了小的膝盖,您瞧, 这淤青红肿,难道是假的么?”
    武延秀再撑不住,搭着郭元振肩膀笑的前仰后合, 片刻方向他道。
    “本王向你赔罪,放心罢,不叫你伺候公主,还带你青云直上。”
    三人不再耽搁, 冒风冒雨,赶在天黑之前进了灵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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